孫燈定下心神,不經意間一瞟,發現岑非魚身前的地麵,竟被白馬的劍氣劃出了一條深長的裂痕。恍悟過來,方才岑非魚那一掃槍,是有意救自己免受重傷,連忙說道:“多謝岑大俠。” 白馬亦同岑非魚匯合,低聲罵道:“認真些!有什麽好玩的?” 岑非魚:“我拆招給你看麽。” 白馬冷哼一聲,問:“你、你還想不想換……那個了啊?” 岑非魚瞬間雙眼放光,大吼一聲:“想!” 賓客們隻聽見岑非魚的聲音,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白馬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甚至懷疑岑非魚是故意拖延,逼自己說出此等下流話來激他。 四麵皆是火光,白馬挽了個刀花,餘光瞥見一串星光從“眼前人是心上人”七個大字上閃過,最終聚於刀尖。他不由心頭一動,舍不得罵岑非魚了,腦中靈光乍現,道:“憂在外者攻其弱,憂在內者攻其強。懂?” 岑非魚搗頭如雞,笑道:“懂懂懂,都聽你的!” 孫燈與李渡秋攜手一生,配合無比默契,想要將兩人分開並逐個擊破,實在有些困難。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他們在外看起來無懈可擊,缺陷一定存在於內——兩人太過在意彼此,而其中定有一人比另一人在意得更多。 岑非魚原準備先同白馬對付李渡秋,未想白馬攻向了孫燈,他知道對手不比自己強,便由著白馬,自己也提槍上前,對孫燈發起猛烈的強攻。 孫燈節節敗退,李渡秋關心則亂,想方設法幫助孫燈逃脫糾纏。這一下,便亂了方寸。兩人從相輔相成,轉為相互掣肘,不過十餘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白馬推開想要親上來的岑非魚,“發什麽瘋?別人在看!” 岑非魚摸摸鼻子,道:“同你並肩作戰,我太開心,忘了。” 白馬心中亦作此想,不為獲勝欣喜,隻覺得同岑非魚並肩作戰十分快樂,便道:“你我連手禦敵,這算是頭一遭。” “是第二遭!”岑非魚糾正道,“上回在青山樓,我帶著迎親的隊伍自天而降,落入你懷中,向你求親。怎就忘了?” 白馬自然知道,岑非魚指的是什麽。去歲六月,岑非魚獨自去了一趟江南,替被齊王打壓的十二連環塢解圍,剛好對上天山派的阿九。為了偷學《驚鴻刀法》並把“雲上天”搶來送給自己,周旋時不慎中毒,被刺客們一路追擊至青山樓。 當時,白馬隻覺驚險異常,可現在回想起來,岑非魚抱著自己、手把手地教自己為他療傷,回憶裏月色朦朧,莫名透著些夢幻旖旎。他越想越覺得臉頰發熱,用力一甩腦袋,不再理會岑非魚,“回頭再說!” “多謝賜教,我們輸得心服口服。”孫燈為李渡秋簡單包紮了傷口,順手幫她挽了挽亂發,“卻不知這位天山派的高人朋友,到底姓甚名誰?” “不過是一介布衣,說出名姓亦無人知曉。”白馬一愣,搖頭歎道,“但孫掌門猜錯了,在下最恨天山派,怎會同他們是一路貨色?學成《驚鴻刀法》,不過順手而已。” 順手而已?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比武切磋,向來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賓客魚龍混雜,八成都隻是看個熱鬧,巴不得事情越鬧越大,都是在瞎起哄。若真要同他們分說講理,他們卻未必會聽。白馬如是想著,便不在意,正好趁機溜走。 不過多時,最後一鼓敲響,一日喧囂落幕。 岑非魚親自招呼幾位掌門高手用膳,他心中快樂,待人比平時和善,亦是賣師父幾分麵子,不再鬧妖。然而,正因有外人在場,且弗如檀並無暗示,他亦不便多問。 夜已深,北風狂,細碎的雪沫被大風揚起又散落,如滾滾浪濤。 岑非魚一路哼著小曲回去,踢開房門,見白馬正坐在桌邊,手裏捧著本書,一麵翻看,一麵用手比劃,眉峰微蹙,嘴裏念念有詞,讀得十分認真。 桌上支著一盞亮晃晃的青銅燈,燭光像朵碗大的白蓮,燈影幢幢,將白馬的影子打在牆壁上。那人影足有半麵牆大小,像個正暗中窺視美人兒的野獸。 “看什麽?”岑非魚從背後抱住白馬,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白馬將《品陽寶鑒》按在岑非魚臉上,怒道:“這畫上的姿勢,常人如何能做到!” 岑非魚看見這書,至今仍覺尷尬。他把書拿開,攤在桌上,眯起眼睛分辨上頭蚊蠅般細小的字,字正腔圓地讀道:“西域縛繩技,第九式。取綢緞一條,相對而折,分作兩股;穿梁而過,使兩端同長,將兩頭縛於手腕……你想試這個?” 白馬撇撇嘴,道:“二十九招製勝,我不食言。” “說笑罷了,我哪裏舍得?”岑非魚將書隨手一扔,眼巴巴地望著白馬,“今日累得很,你正如狼似虎,我卻已上了年紀,體諒體諒我,咱來日方長麽。” 白馬被岑非魚抱著,感覺格外鬆快,順著對方的話頭往下說:“來日方長,老爺就饒了你這回。” 岑非魚把白馬的手握在手裏,玩他的指頭,隨口道:“今日能取勝,全仗老爺指揮。兩個對手俱是一派掌門,功夫算不上弱。” 白馬使出一招“分花拂柳”,同岑非魚十指交戰,笑道:“你這口氣可真狂妄。” “比不上你的‘順手學來’,不知要氣死多少人!看,咱們就是這樣般配。”岑非魚耍起流氓,偷偷對著白馬的耳朵吹氣,“平常人練武,難免留下一身傷,跟春樓賣藝的一樣,吃青春飯。那兩人資質平平,年紀大了,武功隻會越來越弱。像你、我還有溪雲,根骨奇佳、天賦異稟,才能在這條路上走遠。” 白馬被他吹得腿軟,一把攥住岑非魚的手,趁機向後使出一個肘擊,道:“兩位前輩能教出我三叔,自有過人之處。” 岑非魚悶哼一聲,終於消停下來,將下巴擱在白馬肩頭,慢慢地說著:“兩個都是正派人,在那些‘體麵人’當中,算是不錯的了。其中,孫燈劍道境界高遠,更在李渡秋之上。剛開始時,你不讓我傷人,我就想‘打虎先拔牙’,自己先把孫燈拿下,留李渡秋給你玩。” 青石城裏,廂房簡陋。 雨雪將青苔趕上磚牆,風霜壓彎了木楞的脊梁,烈日暴曬,衝淡了纖穠歲月,隻留下一扇小窗淡黃。窗布薄薄一層,麻線經緯縱橫,布麵疏密不一。細雪被風拍在窗格上,嵌進凹凸不平的窗布裏,融化後慢慢落下,發出沙沙的響聲。 天地間,塵雪揚,在白馬的回憶中,風雪總是那樣凜冽,現如今卻讓他感到安定和暖,因為他背後有一個太陽。 “怎料,他兩個老夫老妻了,還是如膠似漆地分不開?”岑非魚娓娓道來,聲音像扇墜上的流蘇穗,輕撫著白馬的耳膜,“我便又想‘打蛇打七寸’,先捉住他們的短板,你我合力猛攻李渡秋,引孫燈來援。你為何要先去攻那孫燈?” 原來,岑非魚說“一家之主對付一家之主”,本是一眼看穿了孫、李二人的強弱,想要自己對付強的那個。白馬後發製人,亦是如此考量。他同岑非魚相視一笑,都不說破,隻道:“看眼神。”他說著,伸出兩指放在燈燭前,讓指影落在牆上,形成兩個修長的鳥喙,輕輕啄了啄岑非魚影子上眼珠的部位,“李渡秋看孫燈的眼神,同你看我的一樣。你看不見自己,自然不會知道。” 白馬聲音中帶著笑意,道:“孫燈實力更強,但他一直任憑李渡秋逞性施展。旁人看來,都是李渡秋如何如何厲害。” 岑非魚:“所以說,你別總嫌我猖狂。蟬蟲不鳴,誰又知道它們歌聲響亮?江湖上來來往往的人那麽多,不耍耍花架子,那些勢利眼可不會把你當一盤菜。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 白馬覺得自己有些鬼迷心竅,竟覺得岑非魚的歪理也是對的,便不理他,自顧自地說:“李渡秋對孫燈則不然。她先是為救孫燈而受傷,後為支援孫燈而輸了比試。我倒不是說李渡秋愛得更深,情愛本就不能以誰多誰少來衡量,但李渡秋所為,名為關心,實為不信。” 岑非魚思路清奇,不滿道:“你覺得我同姓李的一樣?” 白馬又用胳膊肘捅了岑非魚一下,道:“你帶我去找邢前輩求醫時,既會放出惡言威逼別人,又能放手讓我獨闖樟柯塢。你信我,是將我與你同等而視,故而,你有多信自己,便有多信我。我說你同李渡秋的眼神相似,隻是覺得你對我更關心。”他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幾乎同耳語一般,“往後,我會、會加倍……對你好。” 岑非魚一顆老心髒撲通通地跳,不知該說什麽,伸手環過白馬的雙肩。他將兩個手掌拇指相扣,左右手餘下的四指並攏,在空中虛虛地忽展忽屈。 燭光昏黃,把他們的影子打在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