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魚的手下,俱是赳赳武夫。那“瘦高個”強牽走乘雲後,虯髯漢便扯著嗓子一聲高呼:“嫂夫人到了!”  幽靜的石頭城中,忽然鑽出近百人。  城牆上的人擺出一排打鼓,咚隆咚隆敲得震天響;正在整飭道路的人放下手中活計,迅速列隊站好,山呼“嫂夫人萬受無疆,嫂夫人受與天齊,嫂夫人同大哥百年好合”。  白馬呆立原地,卻被虯髯漢扯進城寨,眾人一哄而上,輪流牽著他的手問候寒暄。最後,不知什麽人混在人堆裏瞎起哄,鼓動眾人把他舉起了往天上拋,差點沒把他用毛毯裹起來,一路扔到廂房裏!  及至白馬逃命似的跑進廂房,反手將門鎖上,他仍覺得天旋地轉,幾乎要吐了出來,腦袋裏不斷地回響著“嫂夫人”三字。  白馬喘勻了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才得空思量。他能看出,岑非魚在他手下人中的威望極高,他們的感情真摯,或許,這些人全都是白馬軍的舊部。此外,他還有一個更加大膽的想法——這些人他娘的一定是全都對岑非魚芳心暗許,今天挖空了心思要把自己嚇走,好獨占岑非魚一輩子吧!  白馬的猜想果然沒有錯。  岑非魚從青州招來的百名手下,全都是當年跟隨他前往青州,為先代齊王送馬頭符節的人,亦是因此而幸免於難。現在,他們都是岑非魚的心腹。  進了石頭城,岑非魚日日接待來賓,與人應酬,忙得腳不沾地。  白馬輕易不能被人看見,每天都躲在房裏。  這日天晴,白馬獨自跑到城牆上玩耍,聽見悠悠笛聲,循聲而去,便遇上了周望舒。他不想打斷周望舒,尋了個幹淨地方坐下,默默地聽著,待到周望舒吹完一曲,他才笑著打招呼:“三叔也躲懶。”  周望舒收起笛子,卻似乎是回錯了意,以為白馬說自己不為此事出力,便認真道:“青山舫、如是樓,勢力中心俱位於巴蜀。此二者,一主諜報、一主暗殺,既是上不得台麵的陰暗組織,又常年經手江湖懸賞令,向來靠信義立足江湖,拿錢辦事,不染紛爭。”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白馬撓撓頭,坦言心中疑惑,“我隻是覺得奇怪。你想,有心人隻消稍稍查探一番,便可知曉你同二爺是結義兄弟。我原以為你們並不在乎,眼下如何又如此謹慎起來?”  “我們對你從無隱瞞,許多事情你知,但天下不知。”周望舒肅容,逐一道來,“二哥的身份來曆,隻有洛京中的少數政要知曉,他們不敢宣揚,因為曹家被滅門,錯在先帝。在外,曹三爵早已身死,岑非魚不過是個瘋和尚,是青州馬場的土財主。”  說到此處,周望舒失笑。  白馬亦莞爾,道:“二爺騷包得很。我小時候就聽劉曜說過,白馬銀槍岑非魚,喝下二十年的烈酒,一醉就是十年。”  周望舒笑罷,悵然道:“可周望舒是什麽?周望舒什麽都不是。”  白馬:“三叔,別這樣說。”  周望舒擺擺手,道:“青山舫、如是樓,是我和喬姐主事,但若有人想一探究竟,線索必會斷在洛京青山如是樓。他們能查到什麽?我爹生前,喬姐和我都沒有名分;我爹死後,我們相依為命,活在黑暗中,成了爹的影子。他們什麽都查不到。”  白馬:“可你在江湖上亦有威名。”  周望舒:“江湖上若有傳言,必都是我們故意留下的。你想必早就看明白了,我們對手下人都從未有過全然的信任。否則,張家兄弟不僅不會將你認錯,還會向趙王戳穿我們的陰謀。”他說著,眼中不無悲涼,“對待親信尚且如此,更莫說旁人了。可是,人而無心,不亦悲哉?”  白馬知道,周望舒說的是事實,可事實並不止於此。他不知該如何勸慰,隻拍著周望舒的肩膀,說:“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三叔,我知道你。”  三年前,白馬初遇周望舒,隻覺得他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覺得自己窮其一生,都不能望其項背。如今,他同周望舒並肩而立,雖覺得這名劍客仍舊高大,卻再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冷血大俠。  但是,白馬並未因此而自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不僅是因為他在被人踐踏的時候撐了過來,更是因為世上許多善良人,曾給過自己幫助。  周望舒沉默著,眺望遠方層疊的山巒。  “三叔,你若是覺得難過,就想想我。當初,若你沒有救下我,我想必早就死。”白馬同周望舒一道眺望遠山,忽而福至心靈,對某句話有了新的感悟,“我父親常常歎息,說‘中原的東西都很小,塞外的東西都很大’。初時,我隻見過中原來的李雪玲,便以為父親說的‘小’,是說中原人的心胸狹窄。”  周望舒心有戚戚,道:“確實如此。”  白馬卻搖頭,道:“現在,我卻忽然覺得,父親說的‘小’,是指中原人專情。我們留戀故土,忠君愛國,不貪戀別人的土地,不染指別人的財寶。人心拳頭大,一個人的感情隻有鴿子蛋那麽點兒,原本就分不了多少給別人。你對喬姐好,對二爺好,對我好,對檀青好,誰說你沒有心?你對我們都很有心。”  周望舒沉默著。  白馬知道,這種事若不是周望舒自己想明白,自己說再多都沒用。  周望舒是一個血肉身軀,他有自己的鬥爭。今生的大多數時候,他既沒有姓名,亦沒有麵目。這回,他同往常一樣,一直身居幕後不曾現麵,縱使偶爾現身為檀青解圍,亦會戴著個麵具。  那麵具白撲撲的一麵,沒鼻子沒嘴,隻眼眶處開了兩個小洞,雖比起先前的青銅麵具好上了許多,可看著卻仍舊讓人瘮得慌。  在周望舒的指導下,愣頭愣腦的檀青漸漸成長了起來。  檀青原名段青,同風頭最省的段氏鮮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讀過書、見過世麵,被人追殺過,在市井裏吃過苦,若不是與白馬相比,亦足夠聰明伶俐了。遇上周望舒以後,他連習武都格外用功。  如今,檀青有功夫、有眼力,能同人各路人物寒暄,被周望舒指派廣發英雄帖。或許是這一個月以來日日央求,求煩了周望舒,他他終於如願,做了周望舒的徒弟。  兩人成了師徒,檀青便“得寸進尺”起來,不知哪裏來得膽氣,悄默默地用朱砂在周望舒麵具的臉頰上,畫了兩個紅彤彤的實心圓,看著跟醜角似的。  周望舒對外表不上心,對這麵具渾不在意。旁的人,此處特指岑非魚,從來都十分樂意看他笑話,見到這麵具以後不止沒有嘲弄,還一個勁兒地捧殺他。周望舒亦不放在心上,仍舊戴著那麵具。  “愣頭青拿著什麽?三叔,他又要來煩你了。”白馬遠遠望見朝城牆上跑來的檀青,終於鬆了一口氣,感覺這或許是周望舒的轉機,“三叔喜歡那小子麽?”  周望舒麵無表情,道:“不知情為何物。”  白馬笑道:“凡事皆向心中求,你不同自己過不去,老天爺就不會同你過不去。若二爺不是那樣瘋癲流氓,便闖不進我的生活。”  周望舒似乎被白馬說動了,問他:“如何才能知道我有情?”  “情愛這樣的情,我不太明白。但人是有許多情的,喜怒哀樂皆為情。”白馬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我在匈奴為奴的時候,日子苦悶,每日都會數雲朵,若見到形狀漂亮的,便在心中記下。每當覺得難過,我便會回想記憶中的雲,頓時就覺得開心了許多,這是我的歡欣之情。你識字,可將每日覺得快樂的事情記下來,日後翻看,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周望舒不置可否。  白馬:“三叔,讓自己快樂些吧。”  檀青終於爬了上來,氣喘籲籲地跑到周望舒麵前,手中拿著一張純白的麵具,還有筆墨,道:“師父,上回我畫的那個麵具不好,平白讓二爺看了笑話。這回咱們一同畫個威風的!”  白馬故意挑釁檀青,道:“愣頭青,別打攪我們說正事。”  檀青“切”了一聲,道:“嫂夫人,找你叔叔去吧!你能有什麽正事?我跟師父才有正事呢!”  周望舒不知如何下筆,半晌沒有動作。  檀青卻熱情高漲,不住地為周望舒提建議。  最終,周望舒被檀青掌著手,落下了第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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