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想:“何為江湖?三山五嶽、五湖四海,上至廟堂、下至市井,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在這個江湖中,是非恩怨無邊無涯。而人們向往中的江湖,則始終隻存在於向往中;在那個江湖裏,每個人本身就是自由無拘的。其實,能讓人自由的,從來都不是江湖,而是人們自己。” 白馬決定,待一切塵埃落定,他一定要和岑非魚策馬同行,去尋找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江湖。 白馬被苻鸞牽出轎輦,走到岑非魚麵前。 岑非魚揚眉一笑,毫無征兆地將白馬攬入懷中,低頭同他擁吻,輕聲問:“我甜麽?” “三壇糖水下肚,你都甜齁了。”白馬險些笑場,他一把推開岑非魚,故作羞憤地罵道,“滾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休得辱我!” 賓客坐得遠,隻看聽得見白馬清冷的聲音,看見輕紗下露出的半張雪白的臉,以他那被被岑非魚吻紅了的嘴唇。 “竟是個美人兒。”坐得近些的人看得更分明,不禁生出感慨,“無怪乎那岑非魚想把他據為己有,還拿出來向天下人炫耀。可惜趙家滿門忠烈,倒頭來落得這樣的下場!” 此話一出,即刻有人附和道:“有一說一。二十年前玉門那事,實在蹊蹺。五萬並州軍為何要反?如何能反?既已反叛,為何又能在短短一夜間,就被趙王給鎮壓了?這裏頭的水,隻怕很深。” “故弄玄虛!”偏就有人不信邪,起身喝問,“岑大俠!你說他是趙楨遺孤,可有什麽憑證?大家都知道,您家大業大,看不上這萬兩賞金,但咱們可都是奔著錢來的。若是辛辛苦苦一番比試,倒頭來‘貨不對板’,找誰說理去?” 岑非魚微微眯起眼睛,視線如箭般射向說話者,待看清那人麵目,卻發出一陣大笑,道:“我說是誰說話跟放屁似的難聽呢?原是桓鬱公子!半年不見,桓公子脖子上開了個口,腦袋卻還沒掉,當真是萬幸,萬幸。” 白馬心下一驚,抬眼望去,見不遠處站著個帶劍的青衫男子,可不就是老熟人桓鬱? 桓鬱脖間圍著條雪貂皮製的圍脖,顏色白得刺目,應當是為了遮住被孟殊時劃傷的脖子。他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多次在白馬深陷泥淖的時候羞辱他。白馬見到桓鬱,半是憤恨、半是擔憂,本能地攥緊拳頭。 岑非魚握了握白馬的手,低聲道:“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不用在意他。”他說罷,朗聲道,“諸位想必事先都有過一番查探,否則,以岑某的資曆,哪裏能請得動如此多的英雄人物?但遠來是客,岑某須得讓你們安心。此人是不是趙楨遺孤,自有信物為憑,桓公子是官家人,就勞煩他上前一辨真偽罷!” 我們哪有什麽信物?白馬有些蒙,但他相信岑非魚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岑非魚淡然自若,道:“年紀稍長的人,想必有所耳聞。昔年,並州軍中有一支先鋒軍,號曰‘白馬金羈’,屬趙楨將軍統領,戰功赫赫、威名遠播,曾多次受先帝讚揚。”他說到先帝,滿臉都寫著不屑,“白馬軍調兵遣將所用的,乃是一塊玉石符節,這不是什麽秘密。那符節原本是一個完整的馬形,卻被分割成三塊,主將趙楨、副將曹三爵各一塊,另有一塊在誰手中,桓鬱公子比我更清楚。” 桓鬱走近了,笑道:“廢話!玉石符節是至寶,自然應當上交朝廷,那趙楨將其占為己有,是何居心?” 岑非魚笑意盈盈地望著白馬,道:“把東西拿出來給他看看。” 白馬莫名其妙,“拿什麽?莫要胡鬧,我身上什麽都沒有,隻有那塊馬肚子!” 岑非魚懶洋洋地攬過白馬肩頭,同他咬耳朵,“你左邊衣襟的暗兜裏,自己摸摸。不然,二爺幫你摸也行。” 昨夜兩人同房,情難自禁,又是一場雲雨翻覆。白馬累極,晨起時岑非魚已經離開,床頭上則放著這套烏衣。他匆忙穿上衣服,而後便上了轎輦,竟連自己身上有什麽都不知道。 思及此,白馬臉頰微微泛紅,假裝恨恨地瞪了岑非魚一眼,道:“我才不要受你折辱!”尾音帶著藏不住的笑意,聽來古怪極了。 岑非魚哈哈大笑,捏了捏白馬的臉。 桓鬱完全被那兩人無視,獨自站著,甚是尷尬。他看不見白馬的臉,隻見對方半晌沒有動作,便耐不住寂寞地嘲道:“該不會你那符節是用蘿卜雕出來的,夜裏沒看好,被老鼠吃了吧?” 白馬不知岑非魚在搞什麽名堂,可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隻能伸手往衣襟裏摸。然而這一摸,他卻發現自己衣襟裏果真藏著一塊玉符,心道:“這必定是他趁我睡著時放的,許是我睡迷糊了,不曾聽到他的囑咐?” 白馬把玉符握在掌心、拿到身前,心中忐忑不安,在岑非魚滿含鼓勵的眼神中,緩緩攤開手掌,繼而雙瞳一縮。 岑非魚隨意地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如何?” 白馬一番細看,見這塊玉符形製古拙,呈一馬頭形狀,其上刻有繁複的暗紋,玉符的邊緣已有些磨損、馬的雙眼處更浸入了幾絲鮮血。他完全能夠確定,這就是自己遺矢了三年的玉符! 白馬激動的望向岑非魚,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躍動。 岑非魚卻會錯了意,以為白馬誤會自己因不信任而暗中調查他的身世,剛準備解釋,卻忽然被桓鬱打斷。 桓鬱一把奪過玉符,拿在手中仔細端詳,反複檢查馬頭頸部的斷口處。那斷口裏麵被挖出了兩個小槽,是用來連接其餘碎塊的。他看看玉符,又看看白馬,一對吊梢眼中露出凶光,喃喃道:“這玉竟是真的。” 岑非魚大聲地問:“桓公子說什麽?” “我說,這玉符是真的!”桓鬱把玉符往白馬手裏一塞,轉身準備走回坐席,卻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白馬,“我好像見過你,為何藏頭露尾,不敢以真麵目示人?” 桓鬱說著,用手鉗住了白馬的大臂。 白馬吃痛,想要用真氣將桓鬱震開,但眼下是非常時刻,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隻能輕哼一聲,用力掙開桓鬱的手,往岑非魚身後躲。 岑非魚麵上神情驟變。他的眉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雙眼中沒有一絲情感,冷漠地看向桓鬱,道:“桓公子,你要動我的人?” “朝廷不會放過你們的!”桓鬱被岑非魚看得不寒而栗,憋著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岑非魚轉身麵向白馬,氣勢一下就垮了,委屈道:“這人恁討厭?完事兒以後殺了他。” 白馬:“我會殺了他的。” 岑非魚從白馬手中拿過玉符,又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根絞了金絲的紅線,將玉符穿起來,親手戴到白馬脖子上,“我其實沒有派人去找過。” 白馬:“我知道。” 岑非魚始料不及,愣了片刻,道:“我隻是派人去查線索,幫你找姐姐。但我沒用,找不著,不曾告訴你,是怕你傷懷。” 失散的姐姐們,在白馬看甚至比報仇更重要,他一直不曾放棄尋找,可天大地大,在茫茫人海中找兩個不知生死的人,談何容易?這事成了白馬的心病,可他並沒有多次提起,不知岑非魚卻如此上心。他隻搖搖頭,道:“同你說謝,自是多餘,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岑非魚失笑,眉間冰雪瞬間消融,道:“你我之間,何必言謝?這事是梁允那小子發現端倪後自作主張。他的人在兗州的一個當鋪中找到了玉符,一路順藤摸瓜,抓住了當初拐賣你的人販子。有備無患,他把人送官審問了。你別誤會我,我從未懷疑過你。” 白馬心道:“世上能如此信我者,除你而外,能有幾人?”他心裏暖洋洋的,哪有半點要責備岑非魚的意思?隻不過在滿座賓客麵前,他不能有情意流露,努力繃著臉不讓自己笑出來,淡淡道:“我就是心疼那樓蘭秘寶,浪費了可不好。” 岑非魚一手撚著紅繩的一端,打了個結,讓白馬同自己一起坐在主位上。 苻鸞雙手捧著一條大麾,恭恭敬敬地遞給白馬,一本正經道:“嫂大人,大哥說你怕冷。” 白馬哭笑不得,道:“鸞哥,往後叫我白馬就好。” 岑非魚接過大麾,“惡狠狠”地把白馬裹起來,笑道:“他爹是白馬軍,在玉門一戰中戰死,他小時候在村裏受盡欺負,甚至跟惡狗搶食,後被我撿了回來。這孩子心眼兒實在,你別嫌他笨。” 白馬笑道:“我喜歡笨人,不然如何會看上你?” 桓鬱同朝廷關係密切,常常打著他叔父桓溫或者姻親太子梁遹的旗號,在外耀武揚威。江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聽過他的惡名,雖不知他實際上是齊王的手下,就是奔著玉符前來的,但眾人都對那玉符知之甚少,他此刻見桓鬱已驗過真假,便暫時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