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落座,仔細看了一眼棋局,心道:方才,他明明已經推開屋門,定是聽了我的回答,才臨時起意要來下棋。我看他模樣正派,當不會如此兒戲,用一盤棋來決定我的生死。他想做什麽?許是以棋道來試煉我的人品。  白馬想罷,執黑落子,貌似慎重思索棋著,實則在揣摩寧山河的想法。  寧山河瞟了白馬一眼,笑了笑,執白落子。  寧山河攻勢極猛,麵上卻仍舊和煦如春,問:“你這幾日在連環塢中四處求藥,可有什麽發現?”  陪人吃喝玩樂,是白馬的強項。他的棋藝不差,每下手必三思,落子才答:“這一路上,許多事都很湊巧。”  寧山河:“說來聽聽。”  白馬步步為營,隨口道:“數日前,我同二爺在客棧吃酒,正想著如何去十二連環塢,方鴻賓便在客棧中現了身。他不僅現身,還大張旗鼓地捉下了一名通緝犯,引起我們注意。當真有如此湊巧的事?”  寧山河步步緊逼,連吃白馬數子,道:“貴客前來,自然要前去迎接。連環塢雖是江湖草莽,但還是講禮的。”  白馬暫占下風,卻並不惱火。他腦子轉得快,往往行一步算五步,暫時吃虧,倒是不急。  但這一局有些不同。  白馬下得猶疑,並非在計算棋著,而是不知自己是否該勝寧山河。  他一麵落子,一麵說:“我初到貴寶地,青靈塢方鴻賓、雲夢塢程草微、漸台塢施水瑤、棲霞塢李笑風以及金明塢王玄林,俱聞訊而至,為我們接風。廣極塢的嶽明非,對我們亦是極為客氣。我知道,他們又多多少少都曾跟從周將軍,或與他結緣,是後來才入連環塢的。”  寧山河眼中帶笑,問:“你覺得我們在拉幫結派?”  “那倒不至於。”白馬搖頭,“及至我孤身求藥,邢一善、何不同、吳瓊水這幾位前輩,雖不大歡迎我,但還是對我進行了試煉,而後便把東西給了我。我想‘試煉’一詞用在此處算是十分妥當的了。”  寧山河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白馬:“連環塢一早就收到了周大俠的信。嶽明非他們七個是外來者,你們五個原就是連環塢的人,你們不願沾上朝廷裏的是非,故而十二名塢主間出現了分歧。你們想出一個折中的法子,先試我一試,看我是否值得你們出手相救。”  寧山河一捋胡須,道:“你很聰明。但世上偏就有這樣一種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從落下第一枚子的時候,就開始想:這一局我是該贏還是該輸。”  白馬被人說中心思,苦笑道:“前輩,人在屋簷下,哪得不低頭?若你們手中沒有藥材,我便不會考慮恁多。”  寧山河不答,而是指著棋局,對白馬說:“我看這局,不必再下了。”  白馬聽罷一驚,卻不見寧山河神色有異,知道他的意思是棋局已死,便低頭查看。  果不其然!白馬方才算了大半天,為的是在十著以後將白子吃死,故而連出幾次緩手,不想卻錯失了劫殺白龍的機會。  如今,棋盤上竟出現了三個“劫”,隻要兩人互不相讓,那麽這三劫便會循環往複,而致無窮無盡。  這是一個三劫局,三劫循環無勝負。  寧山河笑道:“你先前是如何說的?人生在世,總是要搏一搏的。可你下棋時,又是如何做的?縱使今日我手中沒有藥材,你亦會考慮些別的,諸如:我貿然贏棋,這前輩會否想不通,夜裏喝涼水嗆死,我便成了千古罪人?”  白馬聽罷,仿佛受了當頭棒喝,豁然開朗。他哈哈大笑,對寧山河拱手,道:“多謝前輩賜教!白馬明白了。”  寧山河:“不敢當。”  白馬:“兒時,我在雲山,奔馬、獵鷹,俱是隨心所欲。而後經曆許多,不得不收斂脾氣,步步為營。如今,我已不是網中魚,卻在不經意間為自己羅織了一張無形的網,自己把自己圈了起來,不敢使出全力,不敢真正地放手一搏。何前輩試了我的勇氣和武力,吳前輩試了我的急智和節製,嶽前輩並不是在試我,而是在為我指點迷津。白馬再次拜謝!”  寧山河對白馬讚賞有加,留他和徐棄塵在家中吃飯,又讓他們留宿一晚。  夜裏,兩人點著燈燭,在屋頂對弈。  寧山河棋藝精湛,幾乎是在教白馬下棋,邊下邊說:“一時的輸贏,並非真正的輸贏。”  白馬虛心受教,道:“前輩說得是。”  寧山河:“你還年輕,不是尋常之輩,往後必會遇上許多事。若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不妨擺一盤棋,跳出來看一看,眼界、心胸,都會開闊許多。”  白馬覺得寧山河意有所指,心道:原來,方才那局,不過是寧山河指點自己,眼下這些話,才是對方真正想要說的,亦是對自己真正的考驗。  寧山河是什麽意思?  白馬一想就明白了。寧山河是在說自己和二爺的仇,在這天地間根本不算什麽,說他們心胸狹窄,說他們不顧全大局。  白馬自然不能服氣,道:“前輩,我何嚐不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在這世上,我們都不過是一枚棋子。先前,我緩了幾手,卻沒能預料到會出現三劫,錯失決勝的機會。將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清,我隻能著眼當下,吃一子是一子。”  寧山河:“你是棋子,亦是棋局,隻消一著不慎,黑的、白的,滿盤皆輸。棋盤陰陽山河氣,下棋如是,為人亦如是。”  白馬不得不承認,自己被寧山河說得心裏不是滋味。報仇,意味著要把朝廷的舊傷撕開,讓大周流血,到時候會如何?動了趙王,壞了平衡,會天下大亂麽?綁了烏珠流,給了劉彰機會,會放虎歸山麽?  他不禁想:若是世上沒有趙靈,那這虛幻的盛世太平,說不得還能延續數十年。  第二日,寧山河問白馬:“想得如何了?”  白馬眼神一亮,道:“我可以不報仇,但不能讓英魂蒙冤。用謊言換來盛世太平,終究是假的。過不了幾年,這天下亦將分崩離析,陷入萬劫不複,說不得世上再無華夏。倒不如及早破劫。我做的事,我自己會擔待,我攪亂的局,我亦會親手收拾。非常時刻,用非常手段,前輩不是說我非常人?我亦是如此認為的。”  寧山河眼中詫異一閃而逝,將一口樟木盒子遞給白馬,道:“帶上萬古山河氣,記住你說的話。”  白馬離開歸寧塢,心情不可謂不複雜。不知過了多久,船隻終於抵達了為羽塢。  為羽塢的塢主楊羽懷,擅使暗器,針法尤為了得,江湖人稱素手纖纖。  白馬本以為楊羽懷是個絕世美女,未想徐棄塵告訴他,這楊羽懷已年過六旬。  近了為羽塢地界,徐棄塵直接向村民詢問楊羽懷所在,繼而撐船,駛入了一片蘆葦蕩。  北風吹,雪花飄落,蘆葦散開,白鶴展翅騰空,一片毛羽如雪,落在另一堆積雪上。  白馬定睛一看,哪裏是積雪?那是老人家的白發!  楊羽懷已是滿頭銀絲,臉上和手上都長了許多皺紋,但行止氣度中,依稀可見舊日風采。她見到白馬前來,半點兒也不意外,帶兩人上了岸,回到家,烹調了一桌佳肴招待遠客。  白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雪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六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六二並收藏白雪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