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魚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拿起白馬臨摹用的紙,一看,“且亠口飠冫酉,八一乚丶耂。ㄒ士ㄨ丷在卩,艸ㄇ忄耒刂好。”他看了好一會兒,硬著頭皮鼓勵道:“十個字寫對了一個,不錯了,慢慢來。” 白馬無語,撇撇嘴,道:“別鬧,寫對一個又有何用?這些天來俱是如此。縱使偶爾僥幸對了一個,隔天再寫同樣是錯的。” 岑非魚從廢紙堆裏抓了一遝紙,一張張認真查看,麵色逐漸凝重,問白馬:“你看到的字,與寫下的字,是一個樣麽?” 白馬點頭,道:“自然是一樣的。可這些字太難了,看也看不清,看清了也記不住。” 岑非魚以指為筆,描摹著白馬所寫的字,道:“你看到的字是錯的,你把字拆開了,有些地方少了一筆,有的地方多了一筆。” 白馬緊皺眉頭,不明所以,道:“我並未分心,比運氣練功還要專注。” 岑非魚放下廢紙,道:“這並非是你的過錯。你說話好聽,吹簫還吹得那樣好……”他說著說著,忍不住開起玩笑,在桌下挨了白馬一腳,“哎!我錯了、我錯了!別打!” 白馬踢岑非魚時隻穿著襪子,後者反倒像得了什麽便宜。 白馬不禁被他逗笑,舒展眉頭,道:“說話聽音,俱無阻滯。書上的東西,隻要別人說過一遍,我都能記得,武學招式亦然。周大俠也說過,我並不算笨。” “豈止是不笨?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更有天賦。”岑非魚直視白馬,告訴他,“我行走江湖時,見過許多奇人異事。你可知‘二陸入洛,三張減價’?” 白馬點頭道:“這倒是聽過。吳國的陸機、陸雲,是兩位大家。” 岑非魚笑道:“我聽二叔說過,陸雲這人種怪病,叫笑疾。從前,他家中遭了白事,他穿一身喪服,站在船上,望見水影中的自己,笑得掉進水裏險些溺死。” 白馬不以為意,道:“許是太過傷懷,哭笑失常,旁人以訛傳訛,當不得真。” 岑非魚又道:“另一件事則是二叔親眼見過的。當時,陸雲隨兄長去洛陽謀求功名,到府上拜謁太常張華。你見過張華麽?一個老頭兒,總在胡須上用彩繩編小辮兒,陸雲見到他,險些笑死當場。但此人六歲能文,被舉薦為官時才十六歲。” 白馬半信半疑,“他這病真是古怪。可世上有我這樣古怪的病麽?” 岑非魚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看到的字,與常人看到的不同,但在其他地方,自有過人的天賦。過一陣,我帶你去見個赤腳大夫,他許能知道。” 還能如何?亦隻能如此了。白馬心中難過,不瞞岑非魚,道:“可我還是想讀書。你默了那麽多詩,白費功夫了。你很喜歡讀詩?” “詩言誌、抒懷、敘事、寫人,讀詩很有趣。”岑非魚起身推開窗。 陽光湧入室內,照得桌案上的黃紙刺眼發亮。 岑非魚坐在窗台上,捧著自己默的那一遝詩,把白馬拉過去,讓他坐在自己身上,雙手環過白馬肩頭,虛虛地抱著他,道:“想看什麽?二叔讀給你聽。” 白馬挪了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你不熱麽?” 岑非魚在白馬臉上捏了一把,道:“你現在七尺出頭,抱起來剛好趁手。等你再長大些,我就老了,不知何時就會忽然抱不動你。自然要趁能抱的時候,多抱一會兒。” 白馬聽了莫名心酸,道:“你才過而立,說什麽老不老的。你抱不動我,就不興我來抱你麽?眼下你欺負我,待你老了,就等著讓我把你欺負得哭著求饒吧。” 岑非魚哈哈大笑,拿著方才白馬臨摹的那張紙,讀了起來:“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出自《詩經》中的《鄭風》,鄭地在今雍州,近溱水與洧水,三月時過上巳節,男女在水邊郊遊、野合。當地民風活潑,詩歌激越,極不同於周朝雅樂,被孔子說成‘鄭聲淫’。” “野……野合?”白馬臉大驚,脫口罵道,“你就會教我淫詩!” 岑非魚一本正經道:“縱觀全書,不過《溱洧》與《將仲子》兩篇較為露骨。情愛而已,何‘淫’之有?況且,此處的‘淫’,是指‘過度,無節製’。退一步說,即便是那個意思,淫而不亂,與別人又有什麽關係?子還曰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他遵周禮,不願納新知,不喜鄭衛新風,並不稀奇。” 陳王一脈,說來亦是奇怪,天賦高才,卻頗不循常理。岑非魚亦是如此,對孔聖人也敢品頭論足,幸而白馬不是個讀書人,不知他所言是多麽的大逆不道。 岑非魚神秘一笑,貼在白馬耳邊吹氣,問:“嘿!你想試試與我野合麽?” 秋老虎還未離開,太陽曬得人蔫蔫兒的。 白馬被曬得滿臉通紅,道:“你不教我,我就去找檀青了。” “臉皮這樣薄,你準備何時與我圓房?”岑非魚覺得甚是有趣,又在白馬臉上捏了一把,這才收起玩笑,給白馬逐字釋義。他把寫詩的黃紙放在白馬大腿上,自己則捏著白馬的手,說到什麽字,便在白馬手心裏寫下那個字,釋義詳盡、引經據典,說得很是有趣。 岑非魚說完字,再說句,道:“這詩寫得是很平常的事。男女同床而眠,那女子醒得早,對男子說:‘現已是雞鳴時分。’,意思是該起床了。男子貪睡,說;‘天光未亮,不信你看窗外,漫天明星閃閃發亮。’男子不願起來,女子便催他出門打獵。男子被吵醒來,整理行裝準備出門。這時候,女子倒擔憂起來,連說了三個祈願。” 白馬聽明白了,知道詩歌朦朧,有許多事情,都是意在言外。 他忽然體味到了讀詩的趣味,接著岑非魚的話說:“一願你射中鴨雁,帶回家讓我來做成美味菜肴。二願我們日日都有好酒好菜,這樣幸福生活、白頭到老。三願我們彈琴鼓瑟,一直過著安寧美好的日子。是這樣麽?” 一隻肥鴨子從廊下走過,身後跟著一串小鴨子。 小鴨子們走一步擺兩下屁股,發出“嘎嘎嘎”的叫聲。 岑非魚學鴨子“嘎”了一聲,問:“你怎知我在想什麽?” 白馬隨口道:“哦,我也是這樣想的。” 岑非魚總忍不住揚起嘴角,“知道你對我是真關懷,對我溫柔,對我一往情深,我要送你珠玉穿成的雜配,以表我的真心。” 白馬哭笑不得,道:“你知道就好,別說出來!更不用再送我的東西。” 岑非魚:“我是在說這詩的最後一段。” 白馬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岑非魚翻了翻手上的黃紙,先後讀了《苕之華》《無衣》《黍離》等等。 白馬一點就通,學得很快。到傍晚時,岑非魚給他讀過的二十餘首詩,他都已能倒背如流,許多字隻要聽了,便知其意。 他聽得入迷,恍恍惚惚憶起兒時光景。 山中野草茫茫,牛羊埋頭吃草。白馬最愛追著羊羔跑,把它們嚇得咩咩叫。趙楨慢慢推著輪椅,追在白馬身後,可他的腿不好了,視線太低總被野草遮住,他就會時不時喊一聲“白馬”。白馬躲在草叢中,正竊喜間,忽然一陣風吹來,蒿草低下頭去,將他暴露出來,他吐吐舌頭,朝趙楨跑過去,推著他的輪椅走上高地。趙楨遙望東方的時候,白馬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趙楨,把腦袋擱在父親大腿上,聽他念那些催眠的漢文。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蒼天悠悠,此……何人哉? 山河壯美,落日吻上遠峰,雲層中的火焰瞬間熄滅,萬物歸於沉寂。 “想起我爹了。他給我讀過這首詩。”白馬想了想,“不,可能他隻是在讀詩吧,那時候我也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