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居荒了許久,磚木有股陳舊衰敗的氣味。房間裏常年不見光,隱約有一層浮動的灰,像是時光流逝後,被遺落下來的歲月的塵埃。  白馬把門推開,燦爛日光迸射入內,積灰落定,鬼魅瞬間灰飛煙滅。隻有烏衣少年,芝蘭秀發,他的身後仿佛躲著一千個太陽。  檀青覺得白馬每天都在變樣,他不太能描述出這種感受,隻道:“嘿!別說,你這樣一打扮,還真像個男人。”  “去你的!”白馬哈哈大笑,倒著向外走,“一起來麽?”  檀青以掌為刀,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舌頭往外一吐,搖頭道:“我不好知道太多。”  白馬走到正廳,再回頭望了一眼。  檀青靠坐在遊廊中曬太陽,笑著對他楊楊手,示意他快些進去。  白馬深吸一口氣,敲了三下門,聽得周望舒應答,便推門而入。  房中,岑非魚坐左側第一位,周望舒坐右側第一位。  岑非魚早晨還是一副狼狽模樣,此時已梳洗過。他換了一身朱紅武士袍,腰間革帶緊束,顯出蜂腰狼背,英武異常;滿頭亂發整齊梳好,在頭頂紮一個發髻,戴上青銅冠,疲憊不再,神采奕奕。他的椅背後麵,豎著一杆丈八長銀槍,他本人則罕見地端坐著,雙手按在大腿上,不言不語,卻帶著強烈的威壓,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氣度。  周望舒仍穿一身白衣,發髻梳得一絲不苟,一絲碎發也無,像個不染塵埃的修士。他頭上戴著的白玉八卦冠,數年如一日的幹淨透亮,腰間掛著的血玉佩,則隨年月推移,愈發血紅刺目。  廳中正位空置,隻放了一張方桌。  桌上擺了一塊排位,一尊爐鼎,爐中插著三炷香,香剛剛點上,嫋嫋青煙盤旋升騰。  白馬見此情景,不禁肅然,朝兩人行禮。  岑非魚正容,道:“今日叫你前來,是有事情要與你分說。”他並起食中二指,朝周望舒的下手處指了指,“你坐在三弟身邊,話不會短。”  白馬依言而行,學著岑非魚的模樣,坐得端端正正,心道:他今日與平常實在不同,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若按常理來說,他見了我這副打扮,應當誇一句好看才對。  岑非魚原本已開口,想要直入主題,但當他的視線落在白馬身上,卻瞬間啞然,半晌不言不語,就那麽定定地看著白馬。  周望舒幹咳了兩聲。  白馬上前給周望舒到了杯茶,關切道:“周大俠的風寒,似乎一直都沒好?”  “他的病沒治了。”岑非魚終於忍不住笑,“你這樣打扮,可真好看。”  白馬莫名覺得好多了,回到椅子上坐定。  岑非魚的視線越過白馬,虛虛地望向他身後,手指在茶幾上輕扣著,歎了口氣,道:“莫緊張,先說幾句題外話。”  白馬認真地看著岑非魚。  岑非魚猶豫片刻,道:“你羯族部落原已歸附梁周,奈何梁周未能庇佑你族,致使乞羿伽臨陣叛變。你幼年時,部落遭匈奴右賢王烏朱流血洗這,你被迫在烏朱流營地中充為奴隸,受到漢人李氏欺淩。三年後,你在李氏兒子劉玉的幫助下逃出生天。  “你在白頭鎮上受惡霸欺辱,幸得周溪雲出手相救。可你出於私心,誆他將你送回部落,隻不知你舅舅須提勒,正是內奸乞羿伽。原本真相即將浮出水麵,奈何溪雲所持玉符乃是偽造,須提勒故而隱瞞真相。烏朱流和趙王勾結天山派滅你全族,刺客尾隨而至圍攻溪雲,你不但沒有遷怒與他,更救他於危難。  “你暗自練了天山雙刀,溪雲為你指點迷津,然你未能聽從。他決定帶你回江南,而你卻在雲山邊集上遇到了我,你使出阿九的雙刀,被酒醉的我誤認為阿九。我帶溪雲夜探烏朱流營地,信了李雪玲對齊王刺客編造的謊話。此時,你已被人販子迷暈,賣到洛陽青山樓做倡優。”  岑非魚的視線重新移到白馬身上,與他對視,道:“你自幼經曆坎坷,但我與你細細數來,許多事都是因緣際會。昨日不可追,望你能與以往作別,多向前看,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白馬點頭,道:“昨日多愁苦,怨恨如魔,易將人引入歧路。往後,我當如你所言‘見山是山’,親眼去看,用心思量。縱使是複仇,亦當在一刀兩斷後,讓仇怨在刀下止步,不留心間。我是如此,你和周大俠亦然。”  他知道,從今日起,自己將踏上一條艱險的複仇路。但岑非魚沒有用恨來激發他的義氣,而是讓他與過往作別,為他擦亮那雙因苦難而蒙塵的眼睛,為他洗練出一顆赤子心,讓他明見是非曲直,縱使往後不得不手持修羅刀,心中亦常懷光明,不讓仇恨累及本心。  “很好!”岑非魚微微仰著下巴,直視白馬,“當晚事發突然,刺客將你誤認為大哥的兒子,此事是喬姐使詐。然而,事已至此,無論你是否願意,都隻能將錯就錯。此事艱險無比,若事成,我們則許你黃金萬兩,助你安身立命,從此往後,江湖上隻要我等勢力能及的地方,皆任你自由往來。若事情不成,你我皆遭殺身之禍,隻能以血祭奠冤魂。”  岑非魚略一停頓,麵色極為嚴肅,朗聲說道:“我問你一句:你可願意?”  他的聲音洪亮,落在白馬耳中,如隆隆的雷鳴。  白馬沒有片刻遲疑:“我願意!”  周望舒頗感訝異,白馬是個思慮很重的少年,在情況不明朗時,他不會輕舉妄動。但此時此刻,周望舒仿佛看到有一腔熱血,從白馬的心中淌了出來。他止住白馬,道:“雖然你對我們的謀劃已有猜測,但我希望你慎重思量。”  岑非魚卻道:“我不會看錯,白馬就是大哥的兒子,他不用想。”  “不必多言,亦無須許諾。”白馬側目,望向擺在正中的香爐,雙眼蒙上了一層極薄的水霧,“白馬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懼。”  岑非魚走上前,一手搭在白馬肩頭,語氣放鬆下來:“方才所言,原對檀青說過,但當時時機未到,他隻知道要做替身而已。如今計劃有變,換成你來擔此重任,可黃金萬兩、江湖勢力並不是說著玩的,白給的便宜怎能不要?故而,我雖知你心意,但這冠冕堂皇的話,免不了還是要說一遍。”  白馬歪著脖子對岑非魚笑:“你人都是我的,黃金萬兩還有什麽稀奇?”  岑非魚老臉一紅:“可不是!”  “大手大腳。”白馬眉頭一皺,想不明白,岑非魚到底哪裏來得那麽多銀錢,“你家青州有金礦麽?”  岑非魚賣了關子,道:“回家就知道了。”  周望舒沒出聲,隻怕是嗓子已經咳啞了。  岑非魚與白馬說了兩句,已然心花怒放,知道見好就收,道:“把桌上的卷軸打開。”  白馬鄭重展卷,心跳劇烈,問:“是誰的畫像?”  畫卷緩緩展開,是一副人像。茫茫黃沙中,一座城關佇立,烏衣少年肩抗銀槍,藐視萬裏層雲。他身量頎長,勁瘦如一杆鋒利的槍,皮膚被風沙吹得黝黑,但麵目仍輕靈俊秀,尤其是眉眼如畫,與白馬有幾分神似,隻多了一份淩雲氣勢。  白馬跪倒在地。隻一眼,他便知道,這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就是父親年少時的模樣——他曾經多麽意氣風發!  岑非魚見白馬瞬間跪倒,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被他的悲傷感染,亦已淚目,道:“你父親自幼長在玉門,一生都沒有到過中原,多俊秀的一張臉,亦經不住日曬風吹。那日,我從老曹手中接過白馬玉符,把陳王的白馬軍交轉交給他,他開心極了,爬上城樓登高遠望,那情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他在看什麽?”  白馬的淚落了下來。  “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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