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彌漫著皮肉燒焦的氣味。  白馬直覺腹中絞痛,忍不住扒在樹上幹嘔。他覺得惡心,既是因為目睹“點天燈”的殘忍血腥,更是因為了解了謝瑛的所作所為,認識到了人心的惡毒。  先前,他總覺得喬姐讓周望舒戴著這麵具,太過小題大做。此時方知,喬姐此舉,是為了讓周望舒時刻牢記其父的慘死。  曾幾何時,白馬問周望舒,為何他手中的長劍名喚“望舒”?是否是“劍以你為名?”周望舒卻告訴他“我以劍為名。”  現想來,周望舒生來就被喬姐當成一把複仇的利刃。這母親當真狠心!  忽然一陣夜風起,滿園落葉隨風舞。謝瑛整個人熊熊燃燒,火光照亮了大半個院落,照亮了白馬那對通透的綠眼睛。  綠光一閃而逝,卻未能逃過周望舒的雙眼,他望向白馬所在的方向,斥道:“出來!”  白馬隱藏在黑暗中,捏著鼻子,像三年前一樣,學了一聲山貓叫。  周望舒再次被他騙過,轉過身去,望向謝瑛。  然而,不知是狂風過強,還是亡魂作祟,白馬剛鬆了口氣,卻感到有人突然從背後推了自己一把。  他被推得措不及防,側身一躍,滾落至院內,摔得眼前一黑。再回過神來時,周望舒已經行至他麵前,手中長劍出鞘,點在白馬喉頭,厲聲喝問:“你來此做甚?”  劍映火光,流溢出橙色的鋒芒。  白馬覺得今夜的周望舒十分陌生:“我來找你,周大俠,我有話要對你說。”  周望舒拎起白馬,隨手把他甩到謝瑛腳下。  白馬被撲麵而來的惡臭嗆了一口,胃裏翻江倒海,再聽見謝瑛的淒厲慘叫,不禁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他好不容易調勻呼吸,翻身半躺在地上,仰頭望向周望舒,被火光照得雙目流淚。他眼中的周望舒,已經化作了一個漆黑的影子,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周大俠,我……”  “你是青山樓的倡優,應喚我作少主,供我玩樂驅遣,也配喚我的名?”周望舒打斷了白馬,他的語氣沒有起伏,令人不寒而栗。  白馬從未想過,周望舒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周望舒雖痛恨胡人,卻能打破成見,救下奄奄一息自己;雖言語冰冷,卻會默默地堆起雪人,安慰孤獨無依的自己;雖武功卓絕,卻能放下身段,手把手地教自己劍招。每當遇到險境,周望舒都會把自己護在身後,說“作戰是大人的事。”  兒時相遇,白馬認為周望舒高傲冷酷。  待到多年後,白馬閱曆漸增,才撥開了縈繞在周望舒身邊的冰霧。他所看到的,更多的是迷茫——除仇恨而外,別無所有;除複仇而外,別無所求。因此,周望舒的溫柔是冰涼的,善良是灰黑的,本性被人為扭曲,縱使修道亦無法解脫。  但無論如何,周望舒不會說這樣的話,絕對不會。白馬迅速回想了前幾次偶遇時發現的異常,得出一個大膽的推測:此人並非周望舒。  謝瑛似乎連骨頭也被燒化了,指節掛著焦肉,哢吧哢吧往地上落。  麵具人怒道:“說話!”  白馬深吸一口氣,道:“六月,我溺水那夜,你從湖底將我救起,我很感激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我並非暗中窺探,我隻是恨謝瑛,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知道這麵具人痛恨謝瑛,言語投其所好,一為拖延時間,觀察四周準備逃跑,二為試探麵前這人,故意說了一個“又”字。  果然,這麵具人並不知道此事,反問:“我救過你,兩次?”他的言語中帶著慍怒,是一種發現事態脫離自己掌控的驚與怒。  白馬見到麵具人不悅,心中越發有了底氣,故意說出一堆話去激怒他,好讓他分神:“你救了我的命,解開了我的枷鎖,騎馬帶我離開白頭鎮,一路走到雲山。你中了毒,被天山來客圍攻,為救我把腿撞斷。”  白馬慢慢站了起來,嘴上卻沒有停:“我背著你跑到雲山中,躲藏在一個洞穴裏,我們在那裏生活了一個多月。你教會我一招鋒霜影雪。”  白馬左腳向後退了一步,蓄勢待發,道:“你還告訴我,男兒立於世,隻可跪天、跪地、跪父母。你我相識雖短,我卻視你為除父親而外的,生命中的第一位導師。我將永遠記得你的恩情。”  麵具人輕蔑地笑了,道:“我對你有恩?有情?羯胡畜生,莫要自作多情。”  白馬目光堅定,夜色下,一雙灰綠眼眸變得越發幽深。  麵具人的劍還沒有入鞘。他抬手挽了個劍花,上一刻八風不動,下一刻已如靈蛇遊移,一個虛晃便行至白馬麵前:“我與你無話可說。”  白馬視線一晃,敏銳地注意到了麵具人的靴子,它尺寸太小了!  白馬側身閃避,憑著筋骨柔軟,迅速向後翻滾,雙腳蹬在謝瑛被燒焦的屍骨上,將它踩得碎落一地。他借著這股力道,自麵具人頭頂躍過,一腳點在對方肩頭,借力跳得更遠。  滾落在地的那一刻,白馬心中已經有了定論,此人腳掌尺寸小、肩膀薄且軟,很可能是個女人。  白馬轉身質問對方:“你為何要殺我?”  “我此生第二恨的,就是胡人。”麵具人雖與周望舒說了一樣的話,這話裏卻帶著濃烈的恨意,她提劍追上白馬,揮劍如暴雨梨花,“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親要你此刻去死,你為何要躲?還是說,胡人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白馬知道爭辯無用,全力躲避著對方的攻擊,勉強與麵具人周旋。  可是,對方的武功遠在白馬之上,他被逼至角落,作勢欲朝麵具人左腿攻去,實則是靈機一動,準備了一招聲東擊西。  白馬聲情並茂地喊了一聲:“周大俠,我傾慕你!”繼而迅速轉身,向右側跑開。  麵具人愣在原地,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想跑?”她的武學路數與周望舒相仿,俱是輕靈奇絕,話音未落,便已追上白馬,並一掌拍在他的左肩胛上。  白馬肩膀傳來一陣碎裂似的劇痛。他猛然被擊飛數尺,撞在一盆齊腰高的盆栽上。花盆砰倒在地上,白馬隨後仰麵倒下,後腰剛好壓在打橫的長花盆上。  “啊——!”  許是花盆壓到了尖銳的大石子,瞬間“嘩啦”一聲四散碎裂,尖銳的碎片從白馬左腰邊緣穿過,令他疼得失聲大叫。  白馬劇烈地喘息,連慘叫聲都帶上了哭腔。他翻過身去,以雙手撐住地麵,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可腰上的傷實在太疼了,他剛剛發力,便又無法自控地倒了下去,整張臉都陷入了泥土裏。  麵具人挽著劍花,慢悠悠踱步過去。她站在白馬身前,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白馬麵色慘白,赤發散落,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雪白的皮膚反映出一層柔和似霧般的光。隨著年歲增長,他的麵目越發英氣起來,飛揚的劍眉,英挺的鼻子,形狀漂亮的唇珠已然失去血色,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著。  滿麵汙穢,難掩光華。  不知是否因此,麵具人沒有立刻痛下殺手,而是讚了一句:“你生得可真好看,尤其是眉眼,不似尋常胡人。”她說著,一腳踩在白馬剛剛被擊中的肩胛骨上,用力一壓,“骨架子生得也好,隻可惜你是個胡人。傾慕我,你也配?”  “你聽我說,一句話。”白馬忍住疼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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