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又問:“若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岑非魚想也不想,答道:“那也不要緊,我會找一輩子。”  白馬心道,那你先前是如何與我說的?為何一提起兄弟,你就什麽都不顧了?唉,情啊愛啊的,這類花言巧語果然不足信,你這人隻要一遇到與我父親有關的事情,就會熱血衝頭,就會全然失去理智。  白馬不禁讚同周望舒所說的,岑非魚已經是一具被悔恨所腐蝕了的行屍走肉,這樣的人,是沒有能力去愛另一個人的。  岑非魚見白馬不言語,道:“我不想帶你犯險。”  白馬的眼神落在白駒的屁股上,見馬兒的尾巴左搖右擺,漸覺眼眶發熱,嘲道:“我看你明明是血氣上頭,完全忘了我吧。”  岑非魚也不騙他,直言道:“是,方才確實是衝動了。我知道這是齊王設下的圈套,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著回來。讓你跟著我,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  白馬瞪大了雙眼,以掩飾自己不知何時便會流出來的淚水。他心裏有些生氣,雖知道自己這氣生得莫名其妙,幾乎是在同自己爭風吃醋,可他就是忍不住,口是心非地說道:“那你路上小心。”  白馬那顆聰明的頭腦,忽然在此時“哢”的一下停止了運作,軸了。  岑非魚內心同樣異常矛盾,他問白馬:“你願意同我一道去麽?很危險。”  白馬搖頭,不答反問:“你願意留下來麽?為我留下來。”他心道,隻要你說一句願意,我就能知道,你從前所說的話不是騙我的,我就能對你坦露實情;我不是一個紀念品,讓你拿來睹物思人,我不是一抔土,讓你拿來填補心裏的空洞,我實在承受不起你這樣深切的悔恨。  岑非魚不答。他甩起韁繩,調轉馬頭,邊走邊說:“我已還你自由身,自己過日子去吧,以你的聰明才智,注定不會是個凡夫俗子。走了!”  白馬低下了頭,也不答話。他整理好矛盾複雜的心情,聽見馬蹄聲響起,猛然抬頭喊道:“岑非魚你就不能為我留下來麽!”  然而,就在這片刻間,岑非魚已經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空中的雲層越來越密,遠遠望去,是一片黑雲壓城的景象。  白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轉身朝城裏走去。可他不知應該去往何方。回青山樓麽?那裏可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回塞外去?不行,那裏太危險了,烏珠流和烏達都不會放過自己。  況且他還要報仇。可他要怎樣報仇呢?不知道。唯一的朋友檀青被周望舒拉入了複仇的謀劃中,自己與他幾乎失去了聯係,心裏有些話,也不知道該對誰說。  白馬走入一條小巷,巷子裏的地麵早就已經被往來行人踩得泥濘不堪。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個腳印。  不知為何,每一個腳印裏麵,都落著一滴透亮的水珠。  天大地大,何以為家?  他走到巷子口,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方才與烏珠流的汗血寶馬別過,現在他再次站在一條岔路口,無論那條路,都是一眼望不見盡頭。  他起先有些難過,覺得先前岑非魚對自己說過的話,都不過是隨口胡扯。  然而哭過以後,他轉念一想,岑非魚又有什麽辦法呢?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眼下到了情義難兩全的時候,二者擇其一,有得必有失。既然注定會失去其中一樣,那麽岑非魚隻須遵從本心,無論選哪一樣都是對的。  更何況,岑非魚要找的人正好是自己!  白馬回過神來,頓覺方才自己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明明知道真相,卻非要讓岑非魚二擇其一。  幸而,情愛令人盲目,但更令人幸福。  在這片刻間,白馬在心中完成了對岑非魚的諒解與包容,並且意外地發現,這才是愛一個人時最快樂的瞬間。這個瞬間,他成就了自己,成就了一個能夠去愛他人的人。  “我不要報仇了,我要去找他!”白馬找到了方向,抬腿欲往青山樓去,決定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上,然後立即出發去追岑非魚。  積了一下午的彤雲再也無法堆疊起來,閃電劃破長空,幾乎將天空割裂開來,天地忽然失去了顏色,被極強的閃電照成了半黑半白。  雨線簌簌灑落大地,地上迅速積起一灘灘水窪。  馬蹄聲噠噠噠地爆響,水花四濺,如即開即落的朵朵銀蓮。  九霄上傳來一聲奔雷的巨響,白馬腳未落地,忽然一怔,毫無防備地被人從背後一把抱起,攬到馬上緊緊抱住。  “什麽……?”  “噓!我做了虧心事,怕被雷公劈。”  白馬回頭,隻見岑非魚近在咫尺的臉,能看到他的每一根眉毛,看到他的眉頭顫動著。  閃電過後,土地仍是黃的,石頭房子是灰的,磚瓦是青黑的,天空青白一片,雨霧朦朧的人間,有一個紅色的小點,那是緊緊相擁的白馬和岑非魚。  白駒不知該走上何方,正在原地緩慢地打著轉兒。  白馬雙手摁在岑非魚的肩頭,湊上前去,吻住他的雙唇。岑非魚的唇是軟的,他的舌頭很熱,既濕又滑,白馬找了好久,終於捉住了它。  兩個人唇舌交纏,終因幾近氣絕而分開。  白馬臉頰上的淚水已被雨刷掩蓋,他問岑非魚:“你又忘了什麽東西?”  岑非魚把臉埋在白馬的頸窩裏,道:“忘了我的心。”  白馬心頭泛起一陣酸楚,是快樂的酸楚,說話聲帶上了一股很濃的鼻音:“那我還給你,你走吧。”  “放你娘的屁!”岑非魚抱住白馬,用力地摟了他兩下,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啃了一口,“我第一次走出城門時就後悔了,我他娘的……為了你……做不成仁義君子了。你得對我負責,你得一輩子陪著我。”  白馬推開岑非魚,罵道:“你才是放屁!”  岑非魚讓白馬坐在自己身前,雙手越過他的肩頭,掣著韁繩,策馬往青山樓的方向行去,道:“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就後悔了。方才我根本就沒有出城,而是趁你低頭時躲了起來,在你身後跟著走了一路。我看見你哭了,我就想,往後我不再是獨自一人了,凡事須得三思而後行,不能在逞一時意氣。”  白馬:“你為何不去江南了?”  岑非魚:“我本就知道那是個圈套,可我……恨我自己。不過,我想通了,逝者已矣,我已經對不起大哥了,悔恨無用,應當惜取眼前人。你也要記住,知道麽?要好好對我。”  岑非魚終於在十七年後的今天,因為愛一個人,原諒了自己。  白馬終於笑了:“你臉皮比城牆還厚!”  兩個人相視一笑,滿城風雨,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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