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最後說了一句:“還有,我把這事告訴你,是不願見你自責。曹三爵,沒有人怪你,我知道父親他從來就沒有怪過你。” “別說了,你讓我想想。你暫不要告訴別人。”岑非魚說完這句話,神情恍惚地離開了。 白馬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秘密,一塊壓在心頭許久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他覺得無比輕鬆自在,往床上一攤,痛快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聽見有人敲門,便笑著說“請進”。 來人是李青,他拿著一對彎刀,把刀放在桌上,繼而看了看渾身濕透的白馬,眼珠子一轉,神神秘秘地說道:“耶嗨!你和二爺都濕身了哦?” 白馬起身道了句“多謝”,眼中精光一閃,故意裝出一副對周望舒的密謀了然於心的模樣,問:“你們今晚行動,明日何時回來?” 李青隨口答道:“那不曉得,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你是二爺的心上人,你自己問他不得?我問你哈,你和二爺那個過沒有?聽說他三十年都沒那個過,哎,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哦。” “心上人?”白馬隻覺莫名其妙,李青說不知道,即是沒有否認,這就意味著行動就在今晚,他隨口胡謅了一句,“他那個時候特別快,也就一個呼吸的功夫吧,你不要告訴別人。” 李青聽得目瞪口呆,張著嘴跑走了。 白馬想起方才關門時看見的那一行人,他們要把檀青送走,想必是因為行動就在今夜,而且他們行動過後,應當不會再回青山樓了。 白馬想了一會兒,心裏有了計較。 他先去後廚混了頓晚飯,再順道偷偷摸進雜役們的房間,在方才被自己揍了一頓的那兩個雜役枕頭底下放了兩錠銀子,繼而收拾好東西,換了一身勁裝,趁夜溜到後院。 白馬爬上院牆外的大桃樹,翻牆入內,見到院子裏停著幾輛送菜的牛車。他順勢往地上一倒,滾至車身下,抓住車底,偷偷潛伏了起來。 片刻後,院中走入一群人。 白馬躲在牛車底下,隻看得到他們的腳,他發現這群人俱穿著黑色長靴,衣擺上繡著銀線,心道,果然,他們穿得是禁軍的服飾,然而,禁軍絕不會在此時此刻聚在青山樓,隻有一個可能——這是一群假冒的禁軍,他們將混入皇宮,在今夜誅殺謝瑛。 現在禁軍的統領是楚王,怪不得他臨走前會對白馬說那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原是謝他留下了岑非魚來幫忙。 眾人站定後,周望舒的聲響便響了起來,他朗聲說道:“為國除奸,隻在今夜!諸位,周某在此代天下蒼生、替諸多慘死於謝賊手下的冤魂,向你們道一聲多謝!” 周望舒的肩頭停著一隻大腹便便的信鴿,隨著他一聲令下,白鴿振開羽翅高飛,“禁軍”們不言不語,隨著周望舒話音落定,兩隻腳後跟用力一靠、拿手中的長戟在地上敲了數下,發出震人心魄的肅穆聲響。 信鴿衝入雲霄,消失在半圓的明月中。 夜風忽起,穿林過葉,將大桃樹吹出一陣窸窣爆響。周望舒似有所覺,視線如劍芒朝白馬的方向射來。 正在此時,風中忽然傳來一股極淡的酒氣。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腳步聲——岑非魚拿著一個布包姍姍來遲。 周望舒十分驚異,但他心中仍有怒氣,便冷冷地說道:“你來做什麽?手上拿著什麽東西?” “我隻喝了三爵。”岑非魚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繼而把手中的布包往牛車上一放,一屁股坐上車。他拍了拍車板,振得車板底下簌簌地掉著木渣子,害得白馬差點打了個噴嚏。 岑非魚往車上一倒,耍起流氓,道:“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哥哥了?兒郎們,出發了!” 眾人得令,魚貫而出,片刻後便消失在朦朧夜色中。第61章 賭命 暴雨在傍晚時就已止住,雨後的夕陽呈現出罕見的紫色,空中的陰雲飽含水霧,於是天幕便被暈染成了一片近乎淺灰的顏色。 落日西沉,夜幕降臨,宮城的青石板路上滿地殘菊,屋簷上不時落下一串積水,濕冷的夜風帶著被碾碎的花香。青衫的宮女們提著風燈,一個接一個地從廊下走過,為宮燈添上油脂和燈芯。宮燈逐一在昏暗夜色中蘇醒,橘黃的火焰顫抖著抻了個懶腰。火光打在宮娥們的臉上,照得她們那搽了一層晶瑩口脂的雙唇格外鮮紅飽滿。 宮女們來了又去,點點火光如落星,綴滿洛陽宮。 隻可惜今晚夜雨疏風驟,涼風從四麵八方吹來,風匯聚於宮城中,仿佛催生了一個無形的旋渦,將無數人的命運卷入其中。燈火被風拖得極長,火苗妖嬈而快速地擺動著,燈芯滋滋啦啦地響個不停。 今夜的洛陽宮,注定不能安寧。 青瓦朱牆間,一隊隊黑衣禁軍穿行而過,赳赳武夫步伐沉穩,走過精心設計的巡防線路,嚴密地守護著肅穆的皇宮。 禁軍是皇城中唯一的武備,分為南北兩支。南軍作為常備軍屯兵洛京城,北軍作為機動衛隊戍守洛陽宮。 北軍細分為羽林、虎賁、龍武、神策四支,其中唯有羽林衛常年待命殿前,負責巡防禦駕所在,由五名統帥分別指揮,日夜分三班輪值,片刻不能懈怠。正因如此,羽林衛地位較其他禁軍更高,無論冬夏俱穿一身黑色勁裝,背後以銀線繡雄鷹捕食圖,以區別與普通禁軍,從而彰顯身份。 鷹服鋼刀,原本威風凜凜,隻可惜此日天象古怪,午前悶熱、午後暴雨,羽林衛們先是汗濕衣襟,繼而被大雨淋透,從威武的黑鷹變成了落湯黑毛雞,一身漂亮衣裳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殿中中郎李峯正好是午後換防輪值,帶著一眾羽林衛在暴雨中巡防了整整一個下午。此時距他換防還有約莫半個時辰,李峯帶隊從宣室殿外走過,忽然一陣風起,一個築在屋簷翹角上的燕子窩倏然被吹落,正正地砸在他臉上。 “什麽玩意兒?”李峯被碎開的鳥蛋糊了一臉,氣悶地伸手抹掉黏糊的蛋液,一腳踢開嗷嗷叫著的小燕子。這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身濕衣服繃在身上極為難受,總是不自在地扯著衣襟。他見周圍風平浪靜,實在是受不了了,便與另一名殿中中郎商量好,提前換防離開,帶兄弟們去備勤所更衣吃飯。 李峯的隊伍很快便回到了衛所。 羽林衛換防的備勤所建在洛陽宮西側城牆邊,衛所僅用以臨時休息,占地並不廣。李峯回來時,隻見屋簷下整整齊齊地蹲著一排羽林衛,眾人抱著個敞口大海碗狼吞虎咽,隔著老遠就能聞見肉香。 年輕的武士見了李峯,忙站起來與他打招呼:“李大人快快進去,孟大哥請客吃夜宵,醬牛肉湯餅!” 李峯點點頭,並不與手下多說一句話。他大步流星地衝進衛所,直接從桌上提起茶壺,灌下一口尚有餘溫的薑茶,抹嘴大罵一句:“這他娘的鬼天氣!”他說罷,從桌上端起一碗麵,埋著頭便開始狼吞虎咽。 屋內原本坐著一堆鬧哄哄的禁軍,見李峯進屋,便都收斂起來,勾肩搭背地慢慢退了出去。 桌邊隻剩兩名殿中中郎,其一是埋頭苦吃的李峯,另一人麵目英俊,略帶著些儒雅氣質,正是新晉軍官孟殊時。 李峯吃完了湯餅,見孟殊時的那碗已經糊了,便毫不客氣地把碗搶了過去,調笑了一句:“為伊消得人憔悴,手上戴著個什麽玩意兒?看了大半個晚上,還能看出花來不成?” 孟殊時今日排得是上午的班,並未被雨淋濕,隻是被暑氣悶得有些難受,麵色微微泛白,胸口、後背都析出了細小晶瑩的鹽粒兒。他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將袖筒捋至手肘,露出左手手腕上一根繞了三圈的銀絲發帶。 孟殊時垂著腦袋,愣愣地看手上的發帶,聞言隻是笑著搖了搖頭,看起來有些頹喪。 “看來傳言不虛,孟兄弟真是害了相思病啊。”孟殊時戀慕青山樓的倡優,禁軍裏不少人都知道,李峯一看便知他的心事,用手肘捅了捅他,玩笑似的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兄弟,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就莫學別人風月惆悵。不如給哥哥說說,來之前去找那小羯奴打了幾炮?” “非是你想得那樣。”孟殊時眉峰微蹙,顯是心有怒氣,卻因有所顧忌,不好發作。他深吸一口氣,端正坐好,抬頭望了望窗外沒有星辰的漆黑夜空,“李大人若歇息夠了,便開始吧,今夜的大戲須我兩個先熱場,咱們的時候到了。” 李峯不答話,把碗一放,著人將衛所外的羽林衛都叫進來訓話。 與此同時,幾個陌生麵孔也走了進來。這幾人模樣普通,穿著尋常的禁軍服飾,是負責皇宮外圍巡防以及打雜的下等兵,進屋後也隻是默不作聲地收拾碗筷。 下等兵為羽林衛打雜,原是平平無奇的事。但李峯的視線來回掃了一圈,敏銳地發現他們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張,當即生出戒心,厲聲喝問:“你們幾個鬼鬼祟祟、眉來眼去,是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