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行頭是周望舒給他買的。當年在白頭鎮上,白馬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是周望舒救了他,給他買了一身新衣。後來,周望舒為保護他而摔斷了腿,他就帶著周望舒避入山洞,二人在山中度過了近兩個月的艱難時光。白馬穿著這身衣服回到部落中,穿著這身衣服逃避追殺,穿著這身衣服在雲山中捕獵,穿著這身衣服下山,而後遇到了岑非魚,再然後遇上了人販子,於是被賣到了洛陽。  他摸了摸棉衣,這是一件褐色的粗布夾棉衣裳,在關外的集市上,應當算是很貴了。雖然白馬十分愛惜它,就連在山中避難,也常常清洗,但衣服上到處都是破洞,棉絮漏了大半,爬滿了他自己縫補後留下的蜈蚣似的針腳。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白馬沒有把衣服從木箱中拿出來,而是用力地壓了兩下,把它們壓實了,“但這些東西舊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是時候該扔掉了。”  他把視線移開,看向其他物件。  一吊舊銅錢,許多零碎的銅板,數塊指甲蓋兒大小的碎銀子,五根食指長短的金條。這是白馬在青山樓這些年裏,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所有積蓄。  那一吊舊銅錢,是他第一次表演時得的賞錢。白馬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坐在大廳裏彈琵琶,有個落魄的青衫書生看了他一天。直到青山樓賓客散盡,白馬準備歇息,書生才在衣襟裏摸了半天,好容易掏出一吊銅錢作為打賞,吟哦著一首長詩翩然離去。  那書生念得不是情詩,白馬很少見到不愛吟風弄月的書生,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念到了最後幾句,“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注]”  金條則是董晗給的謝禮,原有九根,現隻剩五根。  白馬過日子精打細算,甚至有些摳門,但他經曆過太多風浪,不會輕易被錢財迷了眼。第一根金條,他拿來打點樓中的掌事;第二根金條,他買了謝禮送給董晗;第三根金條,他拿來請臨江仙幫忙找人尋找阿姊;拿出第四根金條的時候,他並沒有猶豫,讓人幫忙換了許多碎銀,分給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青山樓中人。  他是一個銅板當兩個花的人,可此時卻隻取出了五根金條,留戀地撫摸著銅板和碎銀,最終並沒有把它們取出來:“算了,都不要了。”  除此而外,似乎都是些破爛,譬如串糖人兒的小木棍、包牡丹餅的油紙袋,在陪客時被賞賜的稀奇小點心,他把東西藏在箱子裏,每日看上幾眼,到最後東西被風幹了,也沒舍得吃掉。  這些小零碎裏,甚至還有斷了線的紙鳶,這是富貴人家的小孩兒才能玩的東西,因為斷了線才落到了院中的長楸樹上。這許是他更小一些的時候撿來的,紙鳶上的紙已經腐了,剩下一個幹枯的木架子。  “我從前肯定是腦袋被漿糊糊住了,盡撿些破爛玩意兒。”白馬決定,這些東西統統都不要了,挑挑揀揀,最終拈起一塊碎玉,“這是那夜楚王入京時,我在曹祭酒家中撿來的。曹祭酒應當是把東西藏在了牆縫裏,定是他被抄家時匆忙藏起來的,這到底是什麽?”  白馬拿起碎玉,對著燭光仔細端詳。  他先前並未仔細看過,此時一看,竟發現這並不是一塊普通的殘玉。玉石扁平、薄而不透,質地堅硬,不似尋常的好玉料,更像是一塊殘缺的玉石符節:“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這塊玉給了白馬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的形狀並不規整,像是一匹馬從腹部被斬斷,隻留下後腿、馬臀和一條長長的馬尾。  白馬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乞奕伽臨終前所說的話,他說:“你父十二參軍,入白馬營,十五為白馬少帥。他與曹三爵從虎符中發現樓蘭秘寶,將其分為三塊,二人各執一塊,第三塊令曹三爵秘密送與齊王梁攸。”  老麻葛傳給自己的殘玉,是一個馬頭的形狀,這塊玉則是馬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白馬手裏緊緊攥著玉符,激動得蹦了起來,因為長得高,一不當心便撞到了頭頂。他齜牙咧嘴地笑著,“這是同一塊符節的兩個部位,馬頭和馬臀!馬腹則被曹三爵送給了齊王攸,而今落入了梁炅手中。”  他攥著玉符,在房中來回走動。燭火搖曳,他的影子也隨著他的腳步,在牆壁上來回晃蕩。  白馬喃喃道:“第一,當時父親讓曹三爵去給齊王攸送玉符。第二,孟殊時說當時他帶一支幽州軍的先鋒南下,遇到了向東回洛陽探親的岑非魚。第三,梁炅起先向周望舒索要玉符,後又派殺手追殺岑非魚,也是為了玉符。第四,岑非魚本姓曹,曾在並州參軍,他對我父的感情很深,同時對曹祭酒家的陳設格外清楚。第五,周望舒極有可能是周瑾不記入族譜的兒子,而周瑾又是我祖父的結拜兄弟,周望舒更曾隻身出關尋找我父的下落,還要設計對付謝瑛和趙王。”  “這幾點連在一起,真相難道不是一目了然?我為何此時才發現!”白馬拊掌興歎,“岑非魚就是曹三爵!他是曹祭酒的兒子,他曾是我父手下的兵。周望舒是周瑾的兒子,他們要為父輩報仇。梁炅以為岑非魚手上有碎玉,誰料當年岑非魚知道玉門戰事吃緊,順道回家把玉符給了他父親曹祭酒保管,隻是沒想到曹家也出了事,這塊玉符被曹祭酒藏在牆縫裏,從此不知下落。”  兜兜轉轉,這塊玉符竟因為先前那番荒唐的“鬧鬼”,落到了自己手中,當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  白馬取出玉符以後,“啪”地一下關上箱子,踏踏實實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再也沒有人催他起床了,但他仍舊起得很早,梳洗一番後,抱著箱子,跑到後院那顆大榕樹下,挖了個坑把箱子埋了進去。  天光破曉,雨過初霽,枝頭鳥鳴清脆,人動鳥驚飛,滿樹枝的水露滴滴答答灑個不停。  “小馬兒!”  岑非魚笑著喊了一聲,大步流星地朝白馬走來。他穿一身朱紅大袖衫,敞著衣襟,頭發亂糟糟的,精神也不大好,像是夜裏沒休息好,剛才才匆忙起床一般。  白馬穿著一身極粗陋的醬色布衣,頭發用布帶紮了起來,後腰腰帶上插著兩把彎刀。他皮膚白皙如玉,雖穿著一身粗布衣,卻像是一顆剛剛打開的蚌殼裏那顆最明亮的珍珠。  岑非魚一喊,白馬便轉過身來,笑著應了一聲,神采飛揚,看得岑非魚一愣:“你今兒起得真早啊?”  白馬點點頭:“等你呢。”  他沒與我拌嘴!岑非魚想著,既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笑道:“輕功不好學,我先帶你上去,回頭再教你。”  岑非魚話音未落,白馬變看到眼前的景物一陣晃動,隻是一呼吸的功夫,自己便被對方抱著跳上了樹梢。  岑非魚輕盈地落在樹枝上,矮了矮身,放開白馬,自己靠在樹幹上扯了一片樹葉叼在嘴裏,雙手抱胸,得意洋洋地說道:“你自個兒去摘,放心放心,隨意走動!掉下去算你二爺輸。”  “掉下去摔不死人,我又不是沒掉下去過。”白馬隨口說了句,不再管岑非魚。他記憶力驚人,視線沿著大榕樹的枝杈,仔仔細細地掃了一圈,幾乎不須辨認,便知道自己的生辰牌被掛在什麽地方。  岑非魚見白馬站在原地不動,吹了個口哨,嘲道:“你行不行呀?要不要二爺幫忙?”  白馬“哼”了一聲,找準目標後立即行動。他手長腳長,攀在樹枝上,三兩下就摘下了牌子:“大言不慚,成了!要你幫我麽?”  岑非魚沒有回嘴,雖然他是真的很開心,但似乎又有些別的心事,略有些悶悶不樂。他不再多說,隻是密切注視著白馬的一舉一動,怕他失足掉下去。  白馬感應到岑非魚的視線,扭頭衝他喊道:“你不要總是看著我!眼神恁古怪,沒見過男人麽?”  岑非魚眉頭舒展,哈哈大笑:“我看你好看。”  白馬許是心情極佳,也不生他的氣,末了,隻是故意扯著樹枝梢頭一陣搖晃。  滿樹的生辰牌哐哐哐地亂晃,躲在樹葉間的雨水灑了岑非魚滿頭滿臉,白馬見狀哈哈大笑,一張格外白皙的臉在榕樹茂密的枝葉間忽隱忽現。  蓬勃而出的獨屬於少年的朝氣,似乎讓他的眼睛變得更加通透明亮,雙眼綠如碧波,像個帶著仙氣的林間山精。  岑非魚呸地一下吐掉嘴裏嚼爛了的樹葉,罵道:“嘿!你個臭小子,這才第一日呢,就敢戲耍你媳婦兒?”  白馬習慣了他滿口胡話,早已懶得與他計較,準備自己攀著樹幹滑下去。  不料岑非魚猛然一驚,伸手就把他給扯了回來,並一把抱在懷裏,道:“你找死呢?樹幹濕滑,摔壞了我的人你賠麽?”  白馬用手肘撞了岑非魚兩下,仿若蚍蜉撼樹,無奈道:“成日膩膩歪歪的,你不嫌煩麽?”  岑非魚讓白馬背對著自己,自己則抱著他,左右手分別掌著白馬的左右手,貼在他耳邊道:“我同你在一起,是最不會煩的時候。行了,把你的兩塊牌子都拿出來,教你一招好玩的。”  白馬動了動,掙脫不開,隻得由著岑非魚耍橫。他將信將疑,一手拿著天青色的“點絳唇”名牌,一手拿著剛摘下來的刻著一副假生辰八字的生辰牌,問:“搞什麽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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