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拍開岑非魚的手,揉著臉頰。他看得出岑非魚是真的高興,他臉上的每一處肌肉,都因這高興而難以自控,白馬想起自己從烏珠流的營地策馬狂奔而出的那晚,自己的臉上一定也帶著這樣的神情。 往日,岑非魚縱使痛飲狂歌,臉上也縱使蒙著一層極淡的沉鬱情緒,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春風一吹,忽而散盡。白馬不再拆岑非魚的台,咕噥了一句:“你待會兒千萬要讓他們買一送一,千金贖我,總要搭上個檀青。” 岑非魚搖頭:“別的都可聽你的,這點不行。” “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小子,你為他不惜耗費黃金千兩?” 陸掌事仍舊震驚,他看著白馬,雙眼幾乎瞪得凸了起來。他覺得白馬隻是比尋常人白一些、高一些、長得漂亮一些,除此而外,並沒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非要說的話,他的長相雖柔美,眉眼間卻帶著英氣,不似尋常俗物。 白馬見陸掌事觀賞物件似的打量自己,心頭生出一股無名火,咕噥道:“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不為我,難道為你麽?” “說得好!”岑非魚大呼一聲,滿意地點點頭。白馬瞟了他一眼,反倒忽然哽住,忘記自己像說什麽了。 陸掌事瞪了白馬一眼,趕緊趁機插話:“莫怪小人多嘴,二爺願意花錢,咱沒有攔著的道理。可點絳唇不僅是個男兒,還是個野性難馴的白雪奴。人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您喜歡漂亮小公子,咱們漢人裏多得是,何必非要選他?這實在是筆大買賣,怕您往後後悔,不好辦。您須想好了,值不值當?” 白馬恨恨地攥著自己的名牌,手心滿是熱汗,將天青色的染料也弄化了,沾得手心一片青。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值不值當?自然是不值當的。” 陸掌事點頭道:“是這麽個理兒。” 白馬被人圍觀,本就十分很不好意思。眼下岑非魚被陸掌事一勸,忽然說出這話,他登時滿臉通紅,難堪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想,岑非魚一個大喘氣,接著道:“原本,我與他應在塵世間不期而遇。誰料你們將他買來,平白無故損了我倆的姻緣?人是不能買賣的,為此耗費千金,自然不值當。” 他側過身來,伸手拂過白馬的額發,笑道:“你不信我。” 白馬鬆了口氣,知道岑非魚是故意氣自己,便說:“岑大俠是什麽英雄人物?我不過是個野性難馴的白雪奴,我信不過自己。” “你以後會信的。”岑非魚的語氣總是十分篤定。 陸掌事又招來專管白馬的馮掌事,以及幾個主管贖身買賣的掌事。五六個人為著岑非魚,反反複複地勸了半天。 看客們都看不下去了,甚至有人上前來“抱打不平”,都說青山樓不講人情,阻了自家人的好姻緣。 白馬也覺得奇怪,若是平日,岑非魚哪耐煩聽這些大茶壺們的閑言碎語?但今日,他倒是很有耐心,兩道濃眉舒展著,眉尾被熱汗沾濕,偶爾揚眉一笑,眉眼都好似帶著一道細碎閃亮的星光。 岑非魚從頭到尾,幾乎沒有過一句抱怨。 末了,眾人見岑非魚下定了主意,便不再勸。 陸掌事朝白馬笑了笑,溫言道:“點絳唇,你心中定然疑惑,為何今日掌事們如此沒有眼力見兒?請你莫怪,這‘三問三答’,乃是青山樓贖身的規矩。風流客愛俏佳人,但咱們出身不好,往後難免會聽見旁人的閑言碎語。贖身前,掌事們為客人言明利弊,將旁人會說的醃臢話都說一遍,若是這一番都忍不過去,還談什麽‘蒲緯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注]’?” 掌事們圍著白馬,俱是一副罕見的溫和笑臉。馮掌事甚至泫然欲泣,頗有種女兒出嫁式的慰藉與傷懷。 他們看著白馬,白馬亦看著他們,見他們的眼尾都笑出了皺紋,那種快樂絕不會是假的。 但白馬並沒有感懷,他甚至連笑都沒有笑——他是被買來為倡的,比奴隸好一些,但過得並不是人該過的日子。他生來就不是為了讓人拿來取樂的,更不是可供人買賣的貨物。岑非魚說“不值當”,說得很對,因為這事本就荒謬。難道因為臨別時的幾聲歡笑與眼淚,自己便要反過來感謝他們?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掌事們見白馬毫無反應,隻好擦幹眼淚。 馮掌事前去請示樓主,繼而拿來了一個小盒子,其中裝著白馬的賣身契、戶籍牌,還有一個小瓷瓶。 馮掌事先取出瓷瓶,打開讓白馬看,其中空空如也。 見白馬不明所以,馮掌事解釋道:“原本,你們都是被買來的,進青山樓那日,每個人都在哭。我們便用個小瓷瓶,接滿了你們的眼淚。隻有你小子,不僅沒哭,還往裏頭吐唾沫。這事兒被我發現了,那自然是不行的。可我打你,你也不哭,我隻得拿個空瓶兒放進來,就算是你的怨氣吧。” 他說著,把小瓷瓶往地上一扔,打碎了:“贖身的時候,把瓶兒打碎,希望你在青山樓裏流夠了眼淚,往後便再也不會傷懷。世上恩恩怨怨,無有窮盡,過往的怨恨也一並忘了吧。” 白馬別過臉去,顯然是不肯忘記。 馮掌事歎了口氣,再沒說什麽。 千兩黃金有百來斤重,由兩個力役分別抬到後院。 岑非魚終於把盒子拿到手,朝白馬晃了兩下,笑道:“嫁妝也送了,得入洞房了。” 白馬的視線還落在抬黃金的力役的背影上,他對那麽多黃金實在難以割舍,喃喃道:“你太不會過日子了。” 岑非魚攬著白馬,走出青山樓,道:“往後錢都歸你管。” 白馬回過神來,千金贖身、三問三答、瓶碎淚盡,這一幕幕來回在腦海中浮現,令他覺得人生如戲。他從沒有正正經經地觀察過青山樓的大門,門上有一塊牌匾,匾上的字龍飛鳳舞,他如何都看不明白,隻問:“現如何?” 岑非魚帶著白馬往前走,道:“去衙門改戶籍。” 白馬忽然反應過來:“買豬肉還興搭上塊兒豬肝!說好了要搭上檀青呢?” 岑非魚掏掏耳朵:“老子買了他的‘初夜’,可沒有享受過,誰愛他誰替他出錢去,我可不當這冤大頭。” 這回,岑非魚並沒有用輕功,他跟白馬手牽手,慢慢走過秋日的洛京。日光暴烈,兩人手心裏全是汗,岑非魚這才舍得把白馬放開。兩個人一前一後,從別人家的屋簷下的陰影裏走過。 岑非魚一麵走,一麵向白馬講述洛陽各地的故事,譬如“此地原是菜市”“這家人原是賣豆汁兒的”“二十年前,那邊的城牆比現在高,現在牆上長滿野草,是惠帝不喜兵戈,許久沒有修葺的緣故”。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講自己家的故事。 很快,衙門便出現在眼前。 白馬這輩子,不是在打獵騎馬,便是在為奴為倡、逃避追擊,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衙門裏,直覺渾身不自在。 “跟著你二爺混,怕什麽?”岑非魚拍拍白馬的肩膀,“往後行路時須抬頭挺胸,誰不服你便揍他,打不贏還有我,若我也打不贏……嘿!絕不可能!” 白馬一副夢遊的模樣:“我、我隻是覺得……我隻是怕你做得壞事太多,被官府抓了反倒要我來贖你。我可沒有那麽多錢!” 不想,岑非魚並非大言不慚。他剛走到門口,便有穿著官服的人前來迎接,岑非魚明明沒有功名在身,但當官的都對他十分恭敬,喚他作“曹先生”。 在岑非魚的示意下,小吏燒掉了白馬的赤色戶籍牌。周朝戶籍牌均用染料染色,以區分高低貴賤,奴隸、雜戶等均為赤籍。倡優雖算是雜戶,亦隻是比奴隸高了一等。 小吏取來一張一尺二寸的黃紙,沾墨潤筆,問:“曹先生,此子已滿十六,本應單獨立戶。但他既是胡人,又曾是赤籍,按例不可單獨立戶,小的將他記在您的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