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自覺想得無錯,連忙問:“何事?” 岑非魚抬頭遙望星河,雙眸中映著璀璨星海,低頭深吸一口,道:“你時常會想,若父母不曾相遇、若自己沒有出生、你若沒有帶周溪雲回到部落裏,你羯族的滅族災難便不會發生。甚至會想,若世間沒有羯人,沒有胡漢分別,眾生才能快樂安寧。” 白馬苦笑:“可不是麽。” 岑非魚搖頭,道:“自然不是。依我看,你是找不出別的原因,便將所有災厄,歸罪於自己;你無力去改變現狀,便隻能怪罪自己。” 白馬被岑非魚說中了,他的心底總有一種負疚感,縱使表麵上再堅強,夜深人靜時,他難免會怨恨自己,為什麽要活呢?為什麽要活得如此低賤呢?他原本心有不甘,可那些不甘,都在經年累月的苦難折磨中被磨碎了,沒有人愛他,他也不敢愛別人,他隻有恨別人,甚至於恨自己,才能掙紮著活下去。 白馬想不明白,道:“阿胡拉讓胡人生在塞外,大抵就是因為我們的先祖曾有罪過,阿胡拉讓胡人低人一等,大抵是我們的先祖就是卑賤的人。否則,為何我即便來到了世上,我安然地活到了今日,也隻是受苦而已?” 岑非魚失笑道:“你還沒弄明白。不是你無能,不是你有罪,而是敵人太無恥。而是這世道本就不對勁,你不見朝堂上萬馬齊喑?世上聰明人不少,但世人都在利益糾葛中,一時一世的對錯,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對錯。你歸罪於自己,乃是倒置了因果;你歸罪於胡人,乃是倒置了施暴者與受害的人。烈火燒去雜質,才見石中真金,我有一種感覺,你往後一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人物。” 白馬聽到此,已經無話可說,他完全不能反駁岑非魚,甚至將他說得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入了腦海中。他心中最後的恨意和最深的自卑自怨,都消散了。他隻剩下一個疑問:“可胡人與漢人,到底要如何呢?”一個問題,問得讓人摸不著頭腦。 岑非魚卻懂了,答道:“中原地大物博,華夏源遠流長,匈奴人隻曉得燒殺搶掠,縱使能征服中原的土地,也無法征服中原的人心。試想,讓匈奴人入主中原,他們能否經營好這塊肥沃的土地?想也是不能的,中原會變成另一個荒涼的塞外。歲月光影如河流向前,萬事萬物都在發展,匈奴人不能包容我們,而我們卻可以教化他們,從而一同發展,讓彼此都過上好日子。子曰‘見賢思齊’,匈奴人與中原融合,不是誰被誰征服,而是他們的進步。也許咱們這一世,都見不到這一天,但我相信,往後會有的。” 白馬點頭,道:“明白了。” 他不僅明白了岑非魚的話,更明白了,自己並不完全認識麵前的男人,他懂得真多,想得真多,他確確實實是極出色的人物。有那麽一個瞬間,幻想中的大英雄岑非魚,與麵前嬉皮笑臉的二爺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人。 “二位爺,請慢用!” 兩人說得高興,不知不覺間,店家已經把菜買齊,滿滿當當擺了一桌。 岑非魚舉著筷子,仍在念叨。他夾起一條豬耳朵,自然而然地喂到白馬嘴邊,“嚐嚐,軟糯香酥,跟你一樣。” 白馬自然無法拒絕,兩口吃完,“你的耳朵可真好吃,多謝殺身成仁,可你不用喂我。” 岑非魚大口大口的吃麵條,半點沒有大俠的風範,道:“我是怕吃之前不喂,等你吃上了,就更沒機會喂了。” 白馬微微報赧,“我有手有腳,又不是女子,何故要你來喂?” “誰說女子就一定要人喂?”岑非魚搖搖頭,“這世上有許多問題,原就沒有答案。譬如說,我為何會愛上你?你又是何時看上我的?我的手自己動了起來,這不是我能控製的事情。” 白馬沒了脾氣,不再與他糾纏,開始埋頭苦吃。 岑非魚說得沒錯,這世上許多事,原就是沒有道理的。 白馬低著頭,幾乎已經把臉埋在碗裏,吃得兩頰鼓鼓的,不斷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就像是幾百年沒吃過飽飯一樣。 “說來也是奇怪,”岑非魚吃得快,卻並不多,東西幾乎都朝著白馬碗裏夾,一麵給他拍背,一麵勸他慢點吃,“若是平時見了哪個美人兒,像你這般不要命地吃,縱使再美,沒有儀態,也與野村農婦沒有兩樣,爺定然立馬就丟盔棄甲。可見了你,我卻從不覺得醜陋,隻想給你多夾些菜,讓你吃飽。我這不正是將你當成心上人了?” 白馬的發帶丟了,一頭微微卷曲的柔軟的紅發披散著,因他是胡人,並不顯得奇怪。此時,他的頭發被油燈的光照著,顯得一顆腦袋毛茸茸的,埋頭拚命地吃,那模樣好似臨刑之人在吃最後一頓。 岑非魚停了筷子,怪心疼的。 白馬已沒工夫說話。 岑非魚生怕他噎死或者撐死,扯著他的衣領,把白馬提了起來,讓他緩緩,道:“歇歇,沒人跟你搶。怎、怎麽了?”他把白馬扯起來後,才發現白馬臉上有一星水光,“怎麽像是要哭了?” 白馬兩眼通紅,嘴裏含著好大幾片牛肉,腮幫子鼓鼓的,已經酸得咬不動東西了。 岑非魚大手分開,輕輕掌著白馬的下巴,對他張大嘴,發出“啊——”的聲音,柔聲道:“吃不下就先吐出來,待會兒再讓人買去,不用給我省錢,爺窮得隻剩下錢了。來,吐出來。” 白馬含著一嘴的東西,搖頭,再使勁,用力把東西一口氣吞了下去,喉嚨鼓脹,像是一隻吞不下大魚的鸕鶿,活生生把自己眼淚都逼了出來,“多謝,二爺,岑大俠。” 岑非魚被他嚇得雙目圓睜,一個麵目白皙的羯人小孩,柔軟的臉頰尚帶著稚氣,兩眼通紅望著他——這約莫是他活了三十年,亦不曾見過的場。 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索性兩手一左一右,捏住白馬的臉頰,繼而一頓胡亂掐捏,打趣道:“揉揉就好了,好了好了,幾頓飯吃不窮你二爺,哭哭啼啼是個什麽脾氣?莫說一頓飯,就是養你一輩子,也吃不垮我。” 白馬把他的手甩開,咕噥道:“傻……” 他的聲音太小,岑非魚未能聽清,問:“什麽?” “我會報答你的。”白馬語氣堅定。 岑非魚搖頭晃腦,吃了粒花生米,“等你。” 兩人各自吃著東西,不再多言。 戌時三刻,皓月當空,街頭行人漸少,攤販們開始收拾東西。 “二位吃得可好?時候不早,小店要收攤兒了。” 白馬放下筷子,小腹已經鼓起,他望著岑非魚,無奈道:“對不起,我、我吃得太撐了,這些東西都沒吃過,給你丟人了。” 岑非魚背對著他半蹲下,道:“小孩兒都貪吃,小馬兒來騎大馬。” 白馬爬到他背上,剛剛摟住他的脖子,突然跑了下來,扶著攤主的小推車,皺眉不說話。 “怎麽了?可是有哪裏不舒服?”岑非魚關切道。 當下時局不明朗,眾人都愛恣意縱情,在吃喝上沒有節製。攤主已見怪不怪,連忙拿了杯東西過來,遞給白馬,道:“小公子喝杯酸梅汁,消消食兒。” 白馬乖巧道:“多謝。” “小孩兒吃東西不知飽足,常常會吃得太多,喝一杯便能見效。”攤主看看白馬,又看看岑非魚,對後者說道:“這位爺好福氣,定是娶了個漂亮的羯人媳婦兒,才生出這麽個玉人兒般的小公子。” 岑非魚得意地笑了笑,揚著下巴望向白馬,見他雙手捧著個粗陶杯,由於吃得太飽,隻能一點點把汁水舔進嘴裏,模樣傻氣可愛。 可他看著看著,眼中的笑意逐漸減少,變成極淡的擔憂,低聲向店家詢問:“店家好眼力,可你怎知,我娶了個羯人媳婦兒?” 攤主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一捋胡須,答道:“老趙將軍年少時,我曾在他手下當過兵,那時參軍是不分胡漢,軍隊裏胡人很多。大家隻是想求邊關穩定,好好過日子麽,羯人最早歸附大周,將自己劃在了關內。休戰時,咱們在玉門內外屯田,許多胡人就與漢人女子成了家,落地生根。他們的兒女,都生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您這位小公子,老東西見多了,自然曉得分辨。可惜啊,可惜,您說說,老趙將軍一家,怎麽可能謀反?” 岑非魚再看白馬,眼神變得更加擔憂,見他喝完湯,似是好了很多,便又給了攤主一錠銀子,大聲地說:“要我說,老趙將軍根本就沒有謀反。” 白馬猛然抬頭,與岑非魚的視線撞上。四目相對,兩人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可就是差了那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