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人若有了白馬這樣的心思,難免會在心底生出自卑,以及由此而來的憤怒與怨恨。  然而,白馬並不尋常。他想通此節後,不禁鬆了口氣,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微末之力,很難做成什麽大事。他能為董晗解憂,心中原就十分忐忑,此刻知道了實情,一則感謝周望舒,讓自己做成了一件小事,不至於因一事無成而自怨自艾;二則覺得高興,畢竟自己與周望舒想到了一處,算是十分不錯了。  白馬搖搖頭,真心實意地說了句:“多謝。”  岑非魚自然知道白馬在想什麽,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歎息道:“你這孩子,恁招人疼?”  銅駝街上,天子下車。  大黃門董晗當先下車,伸出白皙的手掌,懸空靜候。繼而,惠帝梁衷遞出手掌,搭在董晗手上,由著他扶自己走下馬車。  這對君臣舉手投足間,默契實足。  董晗眼神溫軟,惠帝笑著朝他說了句什麽,他便也笑著回應。  “報!楚王已過宜陽門!”  黑色駿馬打了個巨大的響鼻,於身後拖出一道煙塵。騎手肩扛赤旗,衝至銅駝街口,即刻下馬駐足,跪地報訊。  報訊的騎手不過剛剛趕到,他額頭上的一粒汗珠,才滑落至鼻尖,身後便傳來一陣蹄聲,繼而是楚王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臣弟見過吾皇!大哥萬歲萬歲萬萬歲!”楚王梁瑋騎著棗紅汗血寶馬,人未到、聲先至,眾人隻聽馬蹄聲爆響,一簇烈火般的身影,已疾速射至惠帝身前三丈處。  “籲——!”  楚王勒馬,一個跨步,翻身下馬。他身材高大,麵如銀盤,雙目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英氣勃發,不像皇家親貴,更似是個極年輕的貴族武將。  惠帝上前來迎,雙手攥著他的手,喊了聲:“七弟!”  “大哥!”楚王與惠帝十分親昵,兩人雖是異母所生,可梁瑋是性情中人,完全把皇帝當作了自己的親哥哥,聞言激動,一把摟住惠帝,在他背後接連拍了數下。  直到惠帝身後的董晗發出兩聲咳嗽,楚王才回過神來,當即雙膝跪地,恭敬行禮,朗聲道:“臣弟謝聖上允我入朝為官,以解臣弟思母之情!”  謝瑛也走了上來,惠帝正準備說話,誰料被他搶了先,一個“快快請起”的“快”字才說了一半,便見謝瑛笑道:“王爺入京為官輔佐聖上,眾臣夾道相迎,可見您乃是眾望所歸。”  謝瑛說“眾望所歸”時,幾乎是一字一頓,這四字從他口中說出,帶上了一種莫名的深意。  楚王根本不怕他,笑道:“大哥厚愛我,親自前來相迎,眾臣雖不一定喜歡本王,譬如謝國丈,但大家都緊緊跟著聖駕,此乃忠君愛國。我看啊,那些沒有來的臣子,若非有要事在身,便是瞎了。”  惠帝聽不出他語氣中的諷刺,點頭道:“弟弟說得很在理,寡人喜歡你,大臣們自然也喜歡你。”  楚王謝過惠帝,轉而對上謝瑛,道:“由此可見,謝國丈年紀雖大,眼力卻仍舊很好,百忙之中前來,小王倒是十分惶恐了。”他把“國丈”兩字念得很重,兩次嘲諷了謝瑛,一是嘲他雖專權弄權,卻仍舊是天子的臣子,不敢妄為;二是嘲他年紀大了,該退下了,可仍憑著一個外戚的身份,在朝中攪弄風雲。  謝瑛金玉其外,打扮得一派仙風道骨,他並不動怒,而是故作高深,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楚王一眼。  “行了行了,滿朝文武缺一不可,最無用的反倒是朕。”惠帝忍不住笑,將楚王牽起,拉著他與自己同乘,向宮城行去。  眾人麵色古怪:瞧瞧,皇帝說了句大實話,還以為自己在玩笑!  天子的金根車調頭,黑甲禁軍們向中間收縮。  “熱鬧看完,該走了。馮掌事若發現我不見,又要大驚小怪。”白馬用肘子拐了岑非魚一下,目光掃過銅駝街,從高塔上向下看,隻覺得那些達官顯貴俱如蚊蠅大小,不禁感歎:“都是以為自己是看戲的,卻不曉得,還有別人在看他們的好戲。”  岑非魚邁開腿來,屈膝半蹲,隨口道:“所以說,佛祖不渡任何人,凡事須向心中求。他們自己的心是如此,縱使現在拿一卷封神榜,將他們一個個都封作神仙,也不過是換個朝堂,繼續鬥。”  白馬點點頭,朝岑非魚走過去。  然而,佛塔太高,最上麵這一層很少有人來,年久失修,欄杆鬆動。白馬原本扶了一下欄杆,不想那欄杆整個已被風蝕,被他一推擊碎,他也打了個趔趄、連退數步,踩到屋簷上,踩鬆了瓦頂。  半片碎瓦向外飛出,白馬向後倒去。  正下方,是數百名仍未散去的禁軍!  “抓緊我!”  岑非魚跨出一步,拽住白馬,繼而單腿立地,穩住自身。他足尖發力,彎腰向下,瞬間如雄鷹騰空而起,繼而向下俯衝,追著那半片碎瓦,向下落了兩層塔樓的高度,終於追上碎瓦,並以食中二指用力拈住瓦片,最後長腿一伸,以腳尖勾住屋簷翹腳上的一頭嘲風。  啪!  兩個人以屋簷為中心,向右猛蕩半圈,終於落地。  然而,白馬頭上的銀絲發帶卻被甩了出去。他連忙伸長脖子、探出腦袋,向下眺望,大喊:“遭了!”  岑非魚上前瞭望,見白馬的發帶隨風飄落,正抽在一名禁軍的臉頰上。第51章 宵夜  “這是何物?”那禁軍武士年紀不大,神情懵懵懂懂,巡防整整一日下來,累得有些迷糊了,轉個身的功夫,不知何處飄來一條繩子,在自己白皙的俊臉上抽出一道紅痕。他倒沒有多少防備心,而是一手握著發帶、一手捂著臉,喃喃道:“好像是上頭落下來的……”  他剛剛準備抬頭,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便見孟殊時對自己怒目而視,“孟統領!”  “東張西望,做什麽!”  孟殊時先是一聲吼,氣勢威嚴無匹,嚇得那武士六神無主。  然而,待他見到那武士手中的東西,再仔細一看,發現銀絲發帶上還掛著根赤紅的頭發,他的態度便立馬軟化下來,耳朵根子泛起奇怪的紅暈,低聲道:“今日風大,還以為丟了,多謝兄弟。”  孟殊時憑著董晗的關係,不久前被調入殿中,與李峯一同在禦前護衛。雖然,他的品秩並未有稍增,但能在禦前侍奉,實際上等同升官,更叫旁人知道他是有後台的。  不過,孟殊時與別人不同。  他在巡防護衛時,事無巨細均要過問,賞罰分明、鐵麵無私,在軍中很有威信;可到了休息時,他就好似變了個人,從不擺架子,將手下人當兄弟,對他們關懷備至。  如此恩威並施,既能治下,又能與眾人打成一片,縱使他平白無故被調了個美差,也並未惹人紅眼。  那名禁軍武士顯然與孟殊時很熟,知道他有個極疼愛的心上人,即刻捂著雙眼,壞笑著向前跑去,大喊:“小的眼瞎啦!小的可什麽都沒看到!”  達官顯貴們見皇帝已經離開,不消多時便已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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