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隻留下一股血腥味。 那並不是文勉的血,他的血太少了,太新鮮了,不多時便已消散在夜風中。那是槍頭本身的味道,是積年累月蓄積下來的,陳舊而濃重的血腥味。 好一把殺人槍! 文勉扯下衣角,飛快地包住手掌,同時腳尖一勾,踢起掉在地上的短刀,重新握在手中。 他的視線越過周勤,望向銀槍飛來的方向。 狹窄的水道上,滿河船隻被鑿得稀巴爛,麻布袋七零八落,半數漂浮,半數沉入水中。船夫四處逃竄,幾乎已經看不見蹤影,官兵與水鬼纏鬥,被打得狼狽不堪。 唯有一艘小小的烏篷船,與世相隔,不受鬼魅驚擾。 那小船無人撐篙,卻能無風自動,所過之處,蘆葦叢自動向兩側散開。船頭,一名短發僧人盤腿而坐,他的雙手不再合十,也不作佛印,而是握著一把掌寬的器物,不像是武器。 黑壓壓的水鬼,在漆黑的水下瘋狂遊動,然而方一接近他的船隻,便仿佛觸碰到了一層無形的結界,紛紛被振開。 僧人將手中的器物,輕輕貼於唇邊。 但見他胸膛微微起伏,竟在這修羅場中,吹響了尺八。 樂曲聲蒼涼,悲壯,如同一片片雪白的鋒刃,裹挾著天地間最為粗糲的砂石,聚成一股股羊角旋風,卷碎蘆葦,攪動河水,在水中攪出一個個小漩渦,將水鬼們盡數吸了進去,繼而炸裂開來,水花四濺。 那樂曲聲中,竟蘊藏著一股極為深厚的內力! 船隻左右搖晃,天地都在顫動。 原來江湖傳說並非都是以訛傳訛,內功深厚至一定的境界,片葉飛花也可傷人。天人合一,自可以音載力,以樂為刀。 定是那名高僧出手相助,周勤反應過來,立即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此時,他的船隻破了兩個洞,已有半截沒入水中,幸而,他正站在較高的那頭,而文勉站在較低的那一頭,他便借著地勢優勢,抬腿飛蹬,在文勉胸口連踢數腳。 周勤穿一雙皂靴,黑麵白底,他雖然連日奔波,鞋底卻幹幹淨淨,此刻蘊足內勁後,踢在文勉的青衫上,竟把為數不多的細小粉塵,全都振開了,將後者踢得一個趔趄。 足可見,周勤已使出全力,不再猶疑。 文勉捂著耳朵,一時間忘了防備,回過神來,氣憤地一刀劈向周勤。 誰想,文勉的刀尖還未曾挨到周勤的衣角,他便已經在樂曲聲的衝擊下,被逼得口鼻噴出血沫,是被內力震傷了髒腑。 人有立場,曲卻不分敵我。 官兵們有樣學樣,站在船上,雙手捂住耳朵,努力保持平衡。水鬼們見勢不妙,也不戀戰,立即沉潛入水,想以河水為屏障,隔開樂曲的傳播。 隻可惜,強勁的內力,無形無相,並不囿於山河湖海,一是將官兵們吹得東倒西歪,二是逼得水鬼節節敗退。 周勤咳了一聲,隻覺喉頭腥甜,他心下暗道糟糕,原以為這僧人是道遇不平前來相救,怎料他出手不分敵我,不知到底是何意圖。 為免官兵負傷過重,周勤隻能道一聲“得罪”,繼而以劍柄叩擊船舷,拍出一陣陣咄咄聲,打亂了尺八的韻律。 樂曲聲終於停下,眾人如蒙大赦。 僧人張開雙眼,眸光澄澈,猶如赤子。他的視線穿過深沉夜色,掃過周勤和他雪白的鞋底,神色轉為狠厲,如尖銳的槍頭,釘在文勉身上。 文勉被看得打了個激靈,正準備出言威嚇。 怎料,那僧人跨步騰空,自烏篷船上一躍而起,衝至半空。 於站在船上的周勤看來,那僧人幾乎是一抬腿,便跨過了半條河,腳掌淩空一點,正踩在那輪橢圓的月盤上,彷如天外飛仙,踏月而來。 那僧人輕旋轉身,無聲無息地,自腰間拿出一隻大酒瓶。他以拇指撬開瓶蓋,將酒瓶倒扣著拎至頭頂。酒水迎麵灑落,他便張口去接,一口氣喝了個痛快,而後,單手一掄,大笑著,將空瓶砸向文勉。 酒瓶雖已空,但仍帶著千鈞力道。 文勉短刀橫陳麵前,用力格擋,竟被一個酒瓶推著,向後退了三四步。船被鑿出了一個窟窿,半邊沒入水裏,一頭高一頭矮,他本就站在低矮的那一頭,此刻,更是被冷水沒到了大腿根。 文勉咬牙發狠,將刀刃一轉,貼在酒瓶上。隻聽剝地一聲,酒瓶與刀刃相接處,出現了一道裂縫。 文勉發力一頂,酒瓶砰然破裂,零星的酒水混著粗陶碎片炸開。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那僧人已然踏上船隻,拔出銀槍,側身拉一弓步,雙手一上一下握槍,槍尖點在文勉喉頭,閃過一點寒芒。 “帶著你的妖魔鬼怪,滾。” 僧人穿朱衣,腰間緊束一條革帶,夏日裏衣袍鬆散單薄,他飛躍水麵時,上衣就已被夜風褪去,露出健碩的上身,胸腹結實油亮。他的鼻梁英挺,眉毛濃黑,唇角帶笑,麵目英俊異常。 船身搖晃,河水波瀾起伏,水映月光,波光粼粼,仿佛九天上的星子,全都墜落在河道中,如夢似幻。 僧人有一對琥珀似的眸子,他似笑非笑地斜睨著文勉,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告訴你主子,這塊兒肉,他吃不下。” “哪兒來的瘋和尚?裝神弄鬼,你算個什麽東西!”文勉惱羞成怒,大叫著,一刀挑開銀槍,旋身借勢,再出一刀,直劈那僧人麵門,一麵大喊:“水鬼何在?” 那僧人站定船上,分毫不動,他的槍長約一丈三,近戰本不及短刀靈活。然而,這笨重的大家夥,在他的手中,卻如銀光電芒,輕靈機動。 隻聽“叮叮叮叮”的連續數聲脆響,文勉的每一下攻擊,都被那僧人輕易化去,他氣定神閑,根本不似在交戰,而像是一隻大貓,藏著利爪,正逗弄著自己的掌中小鼠。 周勤很想上前幫忙,可文勉一聲大喊,將藏入水下的水鬼們,全都喚了出來。他隻能持劍驅趕周遭鑿船的人,並出聲警示:“大師不可戀戰,當心他們有援兵!” 那僧人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聲,道:“在下可不是什麽大師。” 周勤驅散水鬼,發現他們不過是一群水性極好的黑衣人,下過命令,讓手下官兵沉著應對、格殺勿論後,便上前兩步,看護那僧人的背後。他走得近了,愈發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那一股濃烈的酒氣。 朱衣,銀槍,短發,烈酒。 周勤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大俠莫非是銀槍白馬岑非魚?” “白馬?”那僧人聽見這兩個字,動作一滯,回頭看向周勤。 文勉覷到機會,彈出指尖的一把小刀片,“管你白馬黑馬,敢擋我去路,便是一匹死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