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周家,樹大根深。漢朝時,周家便人才輩出,自漢朝至新朝,再到後來助力光武中興,直至獻帝被曹操挾持,孫吳建朝稱帝,周家人一直在朝廷中任要職,出過大都督、禦史中丞、太守等大官。 隻可惜,上一代家主周瑾,因平定巴蜀叛亂而戰敗身死。而後,周家一直人丁不旺,漸露有沒落之勢。時至今日,周家最大的官員,還是家主周邘,蒙其父蔭,任從四品的建鄴令。 周勤人如其名,讀書習武,俱是十分勤勉,得到了周邘的賞識,更將周家江凝劍法傳授於他。周朝選官,以九品中正製為主,有了周邘的提攜,周勤在官場上平步青雲,年二十一,已然成為戶部倉部郎手下的一名主事,官階從七品。 二更時分,領頭的船隻慢慢減速,最終停在一片水中沙洲旁。其後,船隊依次停靠,船夫與夥計們步上沙洲,或吃幹糧,或生火做飯。 周勤近些年常駐洛京,此次前往江南公幹,是得了倉部郎的專門照顧,一方麵讓他到民間多走多看,熟悉諸多事項;另一方麵,是知道他為人勤勉,文武雙全,讓他督運一次漕糧,多些曆練,為升官作準備。 漕運,乃是國之要政。自商周以降,曆朝曆代,均有南糧北運的製度。漢朝時,更在江淮間開鑿了數條運河,轉門用於漕運。 督運漕糧,卻是個苦差。運河水係龐雜,河道曲折,路上更有可能遇到水匪。周勤此次的任務,便是從江南督運一百船漕糧,至於淮安以北的轉運倉庫。 他從未走過運河,心中本就擔憂。幸而,江南方麵負責接洽的,是他曾經的同窗文勉。周勤對此人十分信賴,文勉也十分熱情,主動提出要送他至安全處。 眼下,這船隊中,夥計都是周勤帶來的官兵,而船夫則是文勉幫忙雇來,不知曉實情的。 不想,傍晚天色昏沉,文勉指錯了路,耽擱時間,導致船隊半夜還在路上行進,十分危險。即使眼下四周平靜無波,周勤也不敢有分毫懈怠。 他四處走走看看,目光極為警惕,繞著沙洲走了一圈,不見附近有異常,才長舒一口氣。然而,他一抬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行至沙洲外圍。 此處河道迂回曲折,水流遇上葦塘,被分成數股,流速較快。僅有不遠處的一片水域,算得上開闊平緩,像是一塊黑色琉璃,唯有夜風忽起時,吹皺水麵,吹起一片縹緲白煙,才能看出這是一片水域。 廣闊的水麵上,除了被夜風起,漫天飄飛的吹蘆葦碎屑外,隻有一艘小小的烏篷船,穩穩當當地停在中央。 夜風停歇,原本閃爍著的草木屑,紛紛飄落水麵,點出千萬朵漣淪。 天幕無星,空中月明,河麵漪瀾千萬,水上微光與月上下。天地靜謐,水上即開即滅的漣漪亦然靜默,如同一幅自然潑墨,信手繪就的水墨畫卷。 周勤的視線,落在船頭,猛然發現,那裏竟有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男人,屈膝盤腿,枯坐不動。 周勤定睛一看,越發覺得此人形貌頗不尋常:短發、朱衣,身長八、九尺,體格健碩,戴一串大佛珠,雙手掐著佛印,置於膝上。雖看不清麵目,但他烏發如墨,不像胡人,倒像是個短發的武僧。 漢亡而經學衰,儒道合流而生玄學,此學盛極一時,卻因過度頹靡、消極避世,終不能長久。魏終周及,隨著大師竺曇摩羅刹萬裏尋師,學成三十六種他國異言,東至長安翻譯經書弘揚大道,佛學誕出六家七宗,盛極一時。周朝至今,出現了北佛南道並立的局麵。 世人或有先為道士,後成禪師的,或有先為和尚,後成道長的,多數都是遊走各地、通曉各家學說,卻形貌怪異。故而,周勤此時見到那僧人,不覺有異,不覺危險,反倒從他入定的氣場中,感受一股如泰山般的莊嚴威懾。 周勤心道,這是一名高僧。 由於烏篷船與沙洲相隔甚遠,周勤不喜大聲呼喊,便招來手下代為傳話。 手下得令,運氣,大喊:“大師!我家老爺邀您過來一敘!” 可偌大湖麵上,他這一點兒聲音喊出來,傳到那僧人耳中時,已是一點兒隱約的聲響了。周勤以為那僧人不喜吵鬧,便不再強求,隻讓手下問路,道此處距淮安還有多遠。 不知那僧人是否聽不到聲音,又或是入定太深,總之,最終也沒有回話。 周勤回到篝火旁,手下帶來一名漁夫,言其深夜在此鬼鬼祟祟,形跡可疑。 漁夫抹了把汗,解釋道:“各位爺,我乃洪澤湖邊一百姓,打漁為生,接連勞作數日,傍晚時實在太累,躺在船上眯了一會兒,不料竟睡著了。眼看著天已經黑了下來,我便決定今夜宿在沙洲上,不回家了。” 周勤微微皺眉,問:“你既然是洪澤湖邊的漁人,為何不在湖中打漁,偏來此處?為何寧可夜宿沙洲上,也不趕回家?” 漁夫看得出周勤是眾人的頭領,殷勤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此處乃是乾陽埔,再往前一段,便是運河中最為狹窄、險要的一段水路,人跡罕至,但是魚蝦肥美。若非賤內染疾,要錢治病,我也不會不要命,跑到這裏來打漁。” 周勤又問:“此處水路雖較先前狹窄,可水流不算十分湍急,何來險要一說?” 漁夫嗨了一聲,歎道:“從前倒是沒有,可近來三四年,漕運船隊在前邊翻船的,有數十次之多;所運的糧食稻穀,隻要沉入水底,一概消失不見。都是漕運,都是夜間,您說邪乎不邪乎?” 他說著,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縣官請風水先生來看過,說是昔年,馮颯老將軍帶兵南下,伐吳,攻打了附近的屯田兵。那幾年,南方餓死了很多人,屍體堆積如山。有些人家沒錢下葬,便將屍身扔到河裏,說是水葬,不過是喂魚罷了。因此,水裏魚蝦肥美,可也有水鬼,餓死鬼,怨氣很重。” 文勉喝止漁夫,罵道:“胡說八道!鬼神之言,何足信?” 漁夫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不足信。船行水上,意外在所難免。傳言神乎其神,實則船隻傾覆,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咱們,也有一年半載沒有聽過傳聞了,想來也不會有事。” 文勉仰著下巴,點點頭,轉身麵對周勤,拱手,道:“周大人,再有數十裏即至淮安,下官指錯路,已耽誤了不少時間。還是一鼓作氣,以免夜長夢多。” 周勤點點頭,“你來得次數多,經驗足,聽你的。” 簡單地吃過飯後,周勤命眾人滅了柴火堆,上船,向淮陰進發。他負手立在船頭,麵露疑惑,問:“文兄,一路行來,雖然河道變窄,可水麵平靜,並不算險要,你說,為何總有漕運船隻傾覆?是否是水匪所為?” 文勉哈哈大笑,道:“除十二連環塢外,下官在這一帶,不曾聽聞別的江湖幫派,可他們……”他聽了片刻,瞟了周勤一眼,欲言又止,“可他們是白道,信譽不錯,不沾人命。而且,並非所有船隻均會遇險,而是十有六七。” 周勤回看文勉一眼,道:“文兄,你同我說話,不須顧忌其他。十二連環塢與周家交好,不算什麽秘密。” 周勤摸著下巴,喃喃道:“十有六七?像是天災。” 文勉點頭,終於有些放鬆下來,開起玩笑,道:“想來,水鬼也是看菜下飯。” 周勤笑了起來,“看菜下飯?那咱們這碗飯,可是十分香甜。” 他說著話,見文勉右手一抬,繼而,一點寒芒從眼前閃過——文勉指尖夾著一片小刀,出其不意地劃過周勤的脖頸! 周勤從未想過,文勉會對自己出手,隻覺脖間一涼。 幸而,他雖未能發現文勉的小動作,但畢竟也有武功在身,一反應過來,立馬向後退去。故而,文勉的刀隻在最開始時刺入周勤脖頸半寸,而後周勤已向後退,刀鋒掠過,隻留下一道淺痕,擦出零星幾個血點子。 周勤胡亂抹了一把,抽刀指向文勉,喝問:“文兄!你意欲何為?” “還叫我文兄,嗬。”文勉搖頭,笑而不答,縱身一躍,落到另一條船上,兩個掃腿,便將一名船夫與兩名官兵踢落水。 他從袖中摸出先前那隻骨哨,貼在唇邊,用力吹響。 嗚——! 低沉的嗚嗚聲,回蕩在幾乎融為一體的漆黑天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