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少年僵硬的屍身,與自己的斷指放在一起,一道埋了,馬不停蹄,向荊楚方向趕去。 ※ 半月過後,洛陽城中,宜人裏仍舊夜夜笙歌。 不知從何時開始,街頭巷尾,開始流傳著謝瑛時日無多的傳言。 謝瑛仗著惠帝勢弱,獨攬朝政,在六月上旬,惠帝允準他調換北軍中侯及中護軍的請求以後,再次為所有朝臣加官進爵。 隻可惜,當他振臂高呼,想要聯合眾人,奏請立廣陵王為太子時,得到的敷衍掌聲卻大於實實在在的擁護。到此時,謝瑛才知道,這幫人全都在明哲保身,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手下可用之人總是不夠,便將目光轉到了朝堂外,專門搜羅在野的奇人異士,而後,頻頻鬧出笑話。 “聽說謝瑛屈尊降貴,到安居裏的牛馬市場,搜尋隱士魏和。魏和聽說他前來,就這麽,”孟殊時雙手放在眼眶上,滑稽地翻起白眼,“這麽兩眼翻白,倒地裝死。謝瑛麵子被掃了一地,灰溜溜地離開了,真是聞所未聞的笑話。” 孟殊時似乎是辦成了事,心情很好,難得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才發現白馬心神不定,關切地問他:“白馬,白馬?可是累了?還是有什麽心事?孟某昨夜才回京,對你照顧不周。” 白馬兩眼不眨地盯著孟殊時看,心想,姓孟的要辦許多大事,現在也已經回來了,那姓曹的成日無所事事,到底去做什麽了,如何現在還不見人影?按他那囂張的個性,莫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他聽見孟殊時詢問,猛然回過神來,敷衍道:“沒事,是有些困了。” 他接過孟殊時遞來的茶水,總覺得十分好笑——貴客給鴨子端茶遞水,實在比謝瑛屈尊降貴還要罕見。 白馬心中頓時浮起了那個,困擾他許久的疑問:我到底有什麽地方,值得姓孟的如此喜愛,如此付出? “你的手在流血?!”白馬覺得手上黏濕,放下杯子,兩指一搓,才發現手指上沾著鮮血,血不是自己的,而是孟殊時的手在杯身上留下的,“莫要亂動,等我。” 白馬拿來白紗和金瘡藥,抓起孟殊時的手。 然而,孟殊時卻十分抗拒,如遭雷擊般收回手,“不妨事。” 不想白馬力氣如此大,孟殊時剛收回手,又被他強行拽回。 白馬一看,更覺得心驚——孟殊時的小指纏著白布,比正常的長度短上一截。 他再抬頭打量對方,發現孟殊時今日所穿,乃是一件寬袍大袖的常服,不似平時一身勁裝,應當是為了遮掩傷情,而自己竟然到現在才察覺到。 “還是讓我來吧。”白馬低著頭,把孟殊時手上的白布一層層剝開,發現最後兩層白布已經全被染紅,最裏層的布已經緊緊粘在肉上,“孟大哥,你忍忍。” 白布被徹底揭掉,孟殊時麵不改色,他的小指斷了一個指節,切口平滑,應當是被利器瞬間砍掉的。 孟殊時雲淡風輕,道:“是我自己學藝不精,才會遭人暗算。當時手指沾了毒粉,幸而我斬斷及時,才不至毒發身亡,也是極幸運的了。歇息幾日便好,不礙事的。” 白馬十分愧疚,若不是自己將孟殊時拉進來,他也不會以身犯險,不會受傷。 白馬最明白身體殘缺的痛苦滋味,他認認真真為孟殊時包紮傷口,祈求這傷不會令他困擾終生,“我對不起你,孟大哥。” 孟殊時搖頭失笑,問:“莫不是嚇著了?” “是誰人傷你?”白馬低著頭,幽綠的眼中,有一把鋒利的刀。 “聽他說話,像是廣陵王的人。”孟殊時悄悄看了白馬一眼,知道他內心卻很善良,怕他會將自己的傷,歸咎到他與桓鬱的恩怨上來。 孟殊時還擔心,白馬會因自己為了一個疑似他的人,以身犯險而受傷,從而負疚自責,孟殊時怕他為了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疏遠自己。 他不願白馬自責,提前準備好了一套說辭,道:“可我後來仔細想過,阻止我向外聯絡宗室,於廣陵王而言,並無好處。然而,若是趙王派人殺我,以他的脾氣,根本不會讓我走出府邸。畢竟,殺一兩個無名小卒,他是不在乎的。故而,我還未想明白。” “傷口莫碰水,少喝茶,莫要飲酒。” 白馬包好傷口,給孟殊時倒了杯白水,分析道:“此人知曉你的行蹤,則必定時時刻刻,都注視著宮裏的風吹草動,也是一方勢力的人馬。你會輕易察覺出他的來曆,想必是他有意要嫁禍於他人。” 他自己也喝了口水,繼續說:“如你所言,應當不是趙王。而我猜想,應當也不是謝瑛,我數年來聽過許多他的醜事,知道此人項高於頂、後知後覺,又是個怕事的,一般不會將手伸出京城。帝後董晗等人,自然也要排除。” 孟殊時見白馬說得入神,不忍打攪,一麵聽著、微笑點頭,一麵為他倒水。 白馬:“故而我想,隻怕是哪個宗室藩王,想讓蕭後更加痛恨廣陵王,故意朝你下手;或者是他們夜間與趙王通訊,碰巧撞上你,想要除掉你,定然是知道了你們的謀劃,而且想要切斷帝後的後路、切斷他們與其他藩王的聯絡,並且不讓其他藩王有機會,與帝後聯手而勢大。那麽,他的謀劃便更深。” 孟殊時讚了句水很好喝,接著白馬的話,道:“或許吧,我總覺得,此事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一時想不明白,沒有多想。” 白馬不假思索,道:“是齊王!按你的說法,心有力一爭的,不是楚王便是齊王。” 孟殊時雙目中閃過驚訝神色,笑問:“為何不是楚王?” 白馬粲然一笑,“你請來了楚王。以我對你的了解,恩,我猜的。” 孟殊時沒想到白馬心思如此通透,僅憑自己兩句無心之言,便能才到這層。 他生怕白馬再問下去,自己露出破綻,話鋒突轉,道:“你很聰明,白馬,你當真隻是……?” 白馬失笑:“見過有人裝乞丐、裝酒鬼,你見過有人裝妓子的麽?” 孟殊時皺眉,道:“你莫要貶低自己,年底前,我一定替你贖身,官也不當了,回我老家山陽去過年。旁的事無須再提。” 他伸手摸到白馬頭頂,扯下他的一根白發,歎道:“你不到十六,竟也有白發了。” 白馬十分感動。 然而,感動之餘,白馬忽然覺得奇怪。 青山樓培養倡優,請來的,都是國手級別大師。將倡優們培養出一身好本領,花費不可謂不大。故而,贖身需要數百兩黃金。 周朝形勢如此,俸祿、賞賜,全看官職品級高低、看身份地位高下,孟殊時身份並不顯貴、品級也並不高,即使誅殺謝瑛有功,領了朝廷的賞賜,恐怕也隻是杯水車薪。 而且,孟殊時自從決定與董晗接觸,便再沒有提過錢的事情。從前,此人時常感歎自己鬱鬱不得誌,此刻機會來了,他卻又說要辭官。 前後矛盾,必有蹊蹺。 孟殊時所求,當真是功名錢財麽?隻怕還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