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周瑾是江南有名的人物,他少年時飛揚跋扈,為害鄉裏,被迫進國子學讀書後,受到“洛陽三俊”之一的陸機指點,幡然悔悟,再入江湖行俠仗義,結識少年曹躍淵,兩人痛飲狂歌,酒後策馬狂奔,至於玉門,抗擊匈奴。關於周瑾的傳言著實不少,但隻有一則不同:周瑾在江湖上,與女俠喬羽出雙入對,育有一子。隻可惜,喬羽還未能進入周家的大門,周瑾便已戰死。此後,喬羽不知所蹤。 如今細想,十二連環塢塢主,乃是周望舒,此人姓周,多年來深居簡出,行蹤不定,江湖上甚少有人見過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年齡。家主周邘為建鄴令,向來執法嚴苛、賞罰分明,但對這個江湖幫派以及周望舒,從來不聞不問,仿佛是默許了他的存在。這其間,會否存在什麽聯係?譬如說,周望舒就是喬羽的兒子,就是周邘的異母親弟?而曹二爺與國子祭酒曹躍淵,與周瑾和周望舒,是否同樣有著什麽關聯? 周勤相通此節,連帶著看二爺的眼神都不同了,他本想說些什麽,可一開口,便見二爺伸出一根食指,貼在唇上:“噓!我還有要事在身,走了!周兄,後會有期。籲——!” 二爺不待周勤回答,一步跨過千江水於月,長籲一聲,便見一匹白馬泅水而來,二爺穩穩當當,騎在它的背上,揚長而去。 他的手中,還拈著一支荷花,不知為何,他將花瓣全數振去,隻留下個脹鼓鼓的蓮蓬,塞進懷中。 月落日升,天光大亮,喧囂落幕。 輕柔夏風中,半是荷香,半是血腥。 風中飄來幾片紅白粉嫩的荷花瓣,清風停歇,血腥未散盡,荷花瓣落下,點在水上,點開漣漪,點在周勤眉心上,被他用兩指拈起,放在手心。 尾注: 1歌是屈原的《懷沙》賦,懷瑾握瑜,嘿嘿。 2一枝一葉總關情,詩是鄭燮的。第46章 中毒 轉眼已是六月末。 自春至夏,枝頭柔嫩的新綠,轉眼已成飽滿多汁的墨綠。 隨著黃昏時分心宿西斜,燥熱的暑氣漸漸升騰,將人間的水露吹了個一幹二淨。於是,水嫩的葉片逐日縮扁,最終變得薄如紙片,幹燥的熱風穿林過葉,激發出惱人的沙沙、沙沙聲。 天地焦熱,眾人焦燎。孟殊時回京後,不是待在宮中,便是在禁軍營裏操練,一直不得空;二爺將一個小糖人放在白馬窗外,拍拍屁股,也沒了蹤影。 神州大地上,芸芸眾生都在為著各自的生活,奔波忙碌。 隨著七夕臨近,洛京較往日更加繁華。 女人們已經按捺不住,紛紛走進街市,購買乞巧物事。大街小巷中,隨處可見三兩麗人相邀而行,雲鬢花容、態濃意遠,僅僅是脂粉香氣,便已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車馬力役,至夜仍未退去。 見到此情此景,倡優們都坐不住了,想方設法地往外跑,買胭脂水粉的、湊熱鬧的,少年少女們鬧騰起來,掌事也管束不住。適逢喬姐心情極好,將每月歇業休整的日子提前,讓青山樓閉門謝客,著掌事們帶著倡優妓子一同出遊。 “點絳唇,大家都去呢,你、你不來一起玩麽?” 白馬聞言,抬頭一看,見一名少女扒拉著自己廂房的門扉,探出個小腦袋,模樣怯生生的。他想也不想,喊了一聲:“月邊嬌?” 白馬記憶力極佳,整個青山樓中,但凡是打過照麵的人,他都能立馬叫出名字。然而,他記得月邊嬌,卻是因為兩人遭遇相仿:一樣是胡漢混血,一樣是父母雙亡,一樣是被人販子拐騙至此。倒不是同病相憐,隻是他一看到月邊嬌,就會想起自己流落中原的一雙姐姐。 三年來,白馬從未放棄過尋找,卻連一丁點線索都不曾找到。 全族被滅,兩名阿姊是他僅剩的親人,是他在這個殘酷人世間唯一的牽掛,是他的執念,幾乎成了他的心魔。可他找不到阿姊,壓抑的情感無處釋放,隻能將這種親情轉嫁給別人,譬如青山樓中的可憐人——對臨江仙恭敬,將其視為長姐,對月邊嬌愛護如,將其視為幼妹。 這種情感不見得有多麽深厚,如風雪夜中,恰巧被困在荒村破廟裏的幾個天涯旅人,相互依偎取暖,彼此關照,聊以自慰罷了。 許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許是因為他一直將自己當作一個行在路上、未曾歸家的旅人,總之,白馬對任何女子,都從未動過男女之情,更無須提什麽“動心”了。 白馬搖頭苦笑,答道:“我不是女人,乞巧做什麽?而且,我不喜歡湊熱鬧,去了也沒意思。倒是你,多大了還如此貪玩?” 他看月邊嬌沒心沒肺的單純模樣,忍不住囑咐道:“到時候跟緊些,小心莫走丟了。”說罷,想了想,從枕頭下取出個錢袋,拿去兩粒碎銀,問:“有沒有錢?看你也是沒錢的樣子,拿去花用。” “我有錢哩!”月邊嬌拿著個繡著小老虎的錢袋,話未說完,已經笑著跑走了,“那你好生看家,我給你帶吃的回來。” 我知道自己家在哪,此處,不是我的家。白馬輕歎一聲,看著月邊嬌快樂的背影,最終也沒有說出心聲。 月邊嬌走後,白馬關好房門,從床底拿出兩根木棍。 此日天氣悶熱,他穿一件水綠色的薄紗衣,不動還好,跪地彎腰時,衣服繃緊了,底下白皙的皮肉若隱若現,可謂是春光乍泄,若被人看見,定然浮想聯翩。 白馬原本身有殘缺,體質寒涼,十分耐得住暑熱,他不喜暴露,夏日裏甚少穿紗衣。然而,前段時日,他被二爺鬧得無暇練功,唯有此時閑來得空,才能整日窩在廂房中加倍練習,想要把先前耽擱的功夫都補回來,每每弄得汗流浹背,幹脆穿一身紗衣,方便換洗。 果不其然,數十招雙刀練下來,白馬已是大汗淋漓。 他盤腿坐在窗邊,扇風歇氣,繼而嚐試運行光明神訣。這門功法十分玄妙,他練了三年,仍舊是懵懵懂懂。若僅是如此,也就算了,練功畢竟需要日積月累,他相信水滴石穿,持之以恒總能有長進。 然而,這幾個月以來,奇怪的事情出現了——不知為何,他越是強行運功,體內真氣便越是凝滯不動。原本,他曾被周望舒稱為“天劍”,可見在練武一道上,很是有一些天賦,再加上記憶力過人,斷不會出現記錯口訣,或者理解錯誤的情況。 他的修文本就很淺,而今不進反退,著實令人著急。白馬翻來覆去地想,時而懷疑老麻葛記錯了口訣,時而懷疑那口訣本就是錯的,想不出個所以然,反倒弄得自己頭昏腦漲。 左右樓中無人,他幹脆摟起衣袖、褲腿,趿拉著木屐,抱著木盆下樓沐浴。 哪知道,方才走到中庭,他便聽到一陣古怪的沙沙聲,不禁皺起眉頭。 盛夏夜來風起,原沒什麽奇怪的。 可白馬是練武的人,耳聰目明,他能聽出來,聲音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幹癟的樹葉全都在沙沙作響,那聲音由雜亂至整齊,並非自然生成,更像是被人的真氣振動,從而發出極富律動的響聲。 他豎起耳朵再聽,甚至能從細微處察覺到,人是直奔此樓而來的,且數量不少,他們似乎分作兩派,雙方一麵奔跑、一麵交戰。 是一場圍獵追殺! 對方速度極快,他想要退避,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空中,明月高懸,星鬥闌珊。 一名朱衣人疾速狂奔,腳步颯遝,一個縱躍,仿若流星墜地,率先落在青山樓的瓦頂,“剝”地一聲,踩裂一片磚瓦,繼續向前奔跑,將青瓦踩出陣陣爆響。 數十名蒙麵黑衣人緊隨其後。 見朱衣人躍入樓中,黑衣人中主事者吹響口哨,揚起臂膀,連比三個手勢。餘者見狀,知其命令,即刻分作三路,散開至四周,繼續向前推進,是要對朱衣人形成合圍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