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族二後,最多能夠從中窺見,此一宗族爭權奪利的野心極重,紅顏從來不是禍水,不過是托詞而已;實則,謝珧以自己對大哥的了解,早早地預見了將來的禍事,覆宗之禍才是他真正的憂心所在。  為給自己留一條後路,謝珧與先帝打了個賭,將此書信,藏於家族宗廟的石函中,如若應驗,便請免除自身的禍患,帝允之。  此後,謝瑛看謝珧,便是萬般的不順眼,數次將他降職,最終廢黜。  世間有小人,便也有賢臣。  時任尚書左丞孫真,為人剛直,屢次上書勸誡謝瑛,提醒其謹守為人臣子的本分,勸其將手中權力交還惠帝,退居幕後出謀劃策。  謝瑛氣量狹小,讀罷書信,立即焚毀,決定將孫真外放。還是謝珧連夜趕到謝瑛府邸,苦苦勸說,才令他作罷。  謝珧很是欣賞孫真,為此,給孫真寫了一封短信,書雲:“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癡,複為快耳!左丞總司天台,維正八坐,此未易居。[注]”意思是,孫真官居要職,不可事事認真計較,不如效仿那些愚癡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可免受是非侵擾。  此信,道出了大多數洛陽京官的心聲——水至清則無魚,為官從政,要懂得和稀泥。  然而,孫真不是尋常人,他的脾氣太過剛直,讀過書信後,立即提筆,回了一封,書雲:“逆畏以直致禍,此由心不直正,欲以苟且為明哲耳!安有空空為忠益,而當見疾乎![注]”  孫真寥寥數語,尖銳地指責了官場怪相:一來,擔心因直言勸諫而招來災禍者,不過是心術不正,為了明哲保身。二來,行端坐正,所諫有理,是一片赤誠熱心,忠言雖逆耳,卻不至於受人仇視。  書成,孫真將兩封書信貼在自家門口,供人閱覽,讓世人自行分辨孰對孰錯。  可惜,孫真的願望落空了。  整個六月,洛陽城的大街小巷裏,都流傳著這樣的歌謠:“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了事正作癡。[注]”  反倒是孫真自己的回信,如泥牛入海,連個水花都未砸出來。此時他才明白,原來盛世之中,自己才是特立獨行的少數人。  民風如此,上行下效,朝堂可想而知。  歌謠聲聲,在繁華洛陽城的大街小巷中響起,仿佛靜謐天空中,無聲洶湧翻滾的雷雨雲,深深藏著不安。  所有人都預感到,將有大事發生。  時局不明朗,人不敢妄動,朝廷動蕩前途晦暗,沉湎於聲色犬馬以避世躲禍的人,便更多了。  咯噔,咯噔。  二更天,銅駝街上仍有馬車前行,宮城中士大夫府邸夜夜笙歌,青山如是樓的倡優們變成搶手貨。華貴的馬車搖搖晃晃,穿過五光十色的朱樓碧瓦,趕赴一場再一場夜宴。  “那是什麽地方?”白馬把腦袋探出車窗,綠眼睛裏映出華貴豪宅,流光溢彩的。然而,一路走來,唯獨見兩戶家,沒有燈火,“像是個苜蓿園,宮城裏也有人養豬?”  苜蓿是豬食,白馬不懂士大夫們吃飽喝足後,閑來無事在家勞作的快樂,驚訝於宮城中竟有人養豬。  臨江仙翻了個白眼,道:“那是國子祭酒曹躍淵的舊宅,他三番五次上書直言,先被貶為護烏桓校尉,後又觸怒先帝,遭到被廢黜,在家中種草養豬以自娛。”  白馬疑惑,問:“他可真有意思,可他不是早就死了麽?”  臨江仙壓低聲音,道:“都說曹祭酒才高八鬥,先帝愛惜人才,廢黜他,是為了保住他,避免其以直致禍,想等風頭過後,再行啟用。隻可惜,曹祭酒隨他父親陳思王的脾氣。”  “陳思王,是前朝那個陳思王?”白馬更疑惑了,那可是“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的陳王曹植,他一直以為這樣的風流人物如神仙下凡,是沒有七情六欲和兒女的。  姓曹的人,都是如此麽?白馬腦中浮現出二爺的麵容,隻覺得曹祭酒的所作所為,與二爺的風格實在很像。為何又想起他來?  日日得見,十分煩人;忽然消失,卻總是想起。  白馬也弄不懂自己,苦笑著搖頭,感慨:“怪不得,他會如此意氣用事。我聽人說,當年儲位未定,先帝有心傳位於惠帝,曹祭酒指著龍椅,向先帝感歎:此位可惜,百姓何辜!眾人皆醉,他獨能醒,很是令人敬佩。”  “世上還能有幾個陳思王?正是魏國陳王,曹植曹子建。”臨江仙莫名其妙地看了白馬一眼,繼續說道:“原初七年,叛將趙氏父子業已伏誅,司空衛明主持兩千石草,調查趙氏父子謀反案。衛明雖非外戚、亦非宗室,可他是太子太傅,哪裏願意在那個立儲的關鍵時刻,平白惹禍上身?他未曾調查多久,便草草結案,以謀反定罪,令趙家滿門抄斬、夷三族。”  “衛明,還活著麽?”白馬聽得頭皮發麻,背上冷汗直流,他的聲音冰冷。  “早都死成灰了。”臨江仙以為他在暗諷禍害遺千年,也不在意,繼續說:“當時,司隸校尉周瑾,同樣因上書勸諫,被貶為禦史中丞。他因不服此案判決,上書彈劾衛明,要求徹查案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適逢荊州突發暴 亂,周瑾從前曾在荊州為官,被任為建威將軍,前往平叛,而後戰死沙場了。”  荊州,荊州。  白馬莫名地,忽然想起了周望舒的銀薰球,他記得周望舒曾經說過:“銀薰球,是家母親手所製。荊州的山梅花,她每年六月都去山中采擷。”  馬車咯噔一下,車輪卡在地上一個小坑中,車夫嗨喲一聲喊,拉動車輪再次向前滾動。  白馬被打斷思路,回過神來,唏噓不已,道:“周將軍是個好人。”太過華麗的形容,他用不出來,隻覺得周瑾很好,“可是,這跟曹躍淵家中的苜蓿,有何幹係?難不成死人都飛到他家裏,幫他種田麽?”  臨江仙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道:“曹躍淵為周瑾的事情,上書痛斥先帝昏庸,欲為趙、周二人平反。坊間傳言,曹祭酒曾直言得罪了國丈謝瑛,又明指趙、周二人的死,是謝瑛與趙王狼狽為奸所為。故而,先帝病重之際,他被謝瑛進讒言,定下誣罔罪名,滿門抄斬了。”  聽到此處,白馬不可能不明白,點點頭,道:“隻怕是先帝覺得周、曹等人,都是齊王黨,本就想要打壓他們。然而,病中昏聵,不小心聽了奸人的讒言,玩脫了,把兩個忠臣都弄死。病愈後,他才幡然醒悟,為曹祭酒保留著府邸,警醒自己,警醒後人。”  臨江仙閉目養神,道:“你倒是見一知十,當時的情形,隻怕是比現在精彩百倍,可是真相到底如何,已經無人可知。”  “仙兒姐姐厲害,你知道的可真多。為何坊間傳言那麽多?”白馬勾起嘴角,發出一陣笑聲,仿佛雲淡風輕,隻是聽了一段朝堂秘事,可他的眼中,卻沒有笑意。  臨江仙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對了,聽聞近來,你得了一筆賞錢,又拿去托人找你姐姐了?”  白馬輕歎:“可惜我沒什麽門路。”  臨江仙沉默一陣,突然說:“回頭你拿些錢給我,我幫你找人辦事。”  白馬十分激動:“找什麽人?”  臨江仙:“懷沙,你應當聽過。”  白馬不解,道:“聽過,乃是一江湖幫派,勢力不小,主要在南邊,專做殺人越貨的勾當。”  臨江仙捂嘴輕笑,搖頭,“懷沙裏有青山舫,養刺客收錢殺人;有如是觀,專為人探聽消息、出謀劃策。姐姐認得裏頭的人,比尋常的三教九流有用。”  “好,不知如何謝你了,姐。”  白馬的眼神遠遠地掃過第二間無燈的府邸,宅子與苜蓿園緊緊挨著,問:“那還有一間,想必你也知道。我瞧著牌匾似乎還在,隻可惜我不認識字。”  臨江仙:“那是趙府,趙鐸、曹躍淵和周瑾,乃是結義兄弟。周瑾是江南人,吳國舊臣,家在江南,在丹陽。趙鐸是本地人,曹魏舊臣,他自幼與曹躍淵相識,大周開國後,兩家都做了周臣,府邸緊緊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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