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走到廂房門前,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敲門問安,“義父,讓您久等了。” 董晗沒有即刻應答,他坐在茶幾前,看著杯中的茶水,見滾燙的白煙逐漸消失,等到水溫剛好,才一氣飲下。他閉目沉吟,眉頭緊鎖,一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拍了兩下,終於開口,道:“進來罷。” 白馬得到許可,推門款款而入,跪地行禮,道了聲:“義父康健。” 董晗放下茶杯,“半月不見,你……似乎有些變化,很好。” 白馬跪行上前,為董晗添茶倒水,甚為殷勤。 董晗一直看著白馬,總覺得他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不似從前那般,總是低眉斂目、恭恭敬敬,“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朝氣,很好。” 今日,董晗穿了件玄青長袍,衣袍上沾了薄薄一層土灰,鞋底少見的帶著些泥漬。短短半月,他額前的白發又多了數縷,人似乎也老了不少。 房中僅有白馬這一名少年倡優,董晗並無顧忌,終於露出神情疲憊,朝白馬招招手,道:“過來,讓義父仔細瞧瞧。” 白馬把琴放好,跪坐到董晗身側,讓他把腦袋枕在自己大腿上,伸出白嫩的手指,為他揉按太陽穴,溫言道:“您太操勞了,看著怪心疼的。” “人,都有自個的命數。”董晗仰頭望著白馬,近了,才發現他唇紅齒白,目如春水,白皙柔嫩的臉頰,透著少年人蓬勃如雜草一般的生命力,已過四旬的董晗,連連歎息,“從前種下的惡根,今日,怕是要結出惡果了。” 白馬自然知道他在說什麽。 當年,惠帝若非得到太傅謝瑛的力挺,幾乎就要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然而,當真是力挺麽? 在齊王與惠帝爭鬥最激烈的時刻,趙王趁亂勾結匈奴,意圖謀害戍邊良將,吞並趙氏父子手中的並州軍,使他自己軍事實力空前強盛。在趙氏父子帶兵抗擊匈奴的關鍵時刻,趙王上書先帝,先帝便欽定謝瑛作為巡查使,命其前往邊關核查趙王上書是否屬實。謝瑛忙於政鬥黨爭,分身乏力,數日間匆匆來回洛京與玉門,在玉門關上遠遠眺望,不見匈奴鐵騎,旋即啟程離開,回稟武帝趙王所言屬實。 此舉,一是為了節省時間,速回洛京;二是為了拉攏趙王,讓他支持惠帝。 謝瑛並非力挺,而是違背了天地良心,不顧及仁義道德,將自己的一切,全都壓在了惠帝身上。 及至齊王重病不治,惠帝坐穩了太子位,投桃報李,惠帝梁衷、蕭後還有他們的忠仆董晗,決計曾在謝瑛排除異己的道路上,奮力為他推波助瀾。 眼下,帝後與謝瑛,在許多人的心中,說不得還處在同一條船上。 謝瑛樹大根深,帝後輕易拿他沒有辦法;謝瑛的敵人,卻又不敢相信帝後,不敢相信他們已在沉默中與謝瑛決裂,故而不會輕易站隊。 因此,除了那些已經推出朝堂鬥爭的老臣,或者那些暫時退隱的在野賢臣,董晗找不到幫手了,尤其是擁有武力的幫手。 白馬問:“主人的家仆,還是忠心的多。您不是早就想到了許多人麽,如何?” “從前雖受冷落與不公,他們對大周、對天子,卻仍舊忠心耿耿,都是滿口答應。此誠為,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董晗微微闔上雙眼,搖頭失笑,“然而,老驥伏櫪,能有什麽作為?一群老弱文官,辦不成事兒。”他說到此處,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沒有使用暗喻,雙眼張開一道縫隙,精光流轉,打量著白馬,“你若向外透露半句,莫怪義父心狠手辣。” 白馬肅容道:“自然。” 董晗歎息道:“我收了那麽多兒子,可共富貴,卻不可同患難。接連兩日,一無所獲,那些人對我避之不及,有些人甚至反過身來,還要倒打一耙。一幫廢物,狼心狗肺!” 白馬見狀立即俯跪在地,勸道:“義父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你都這樣了還生氣,就不怕一個不小心,把自己氣得吐血三升,嘎嘣一下沒了麽?白馬一麵腹誹,一麵努力擠出兩滴眼淚,道:“白馬對義父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我有一法,或許真能為您解憂。” “你?”董晗搖頭輕笑,抬手把白馬從地上扶起,“怎的就被嚇哭了?義父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莫哭。” 白馬扯起袖子抹眼睛,兩個眼眶紅通通的,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白馬想為義父解除煩憂,日思夜想,想得飯都吃不下,絕不會像別人一樣,無論您身在何種處境,我都記得您的恩情。” 許是年紀大了,董晗看見白馬的可憐模樣,不禁為之動容,摸著他的腦袋,勸道:“莫哭,說說你的辦法,聊勝於無。” 董晗果然從未真心看得起自己,白馬心中苦笑。 他試著抬頭,眼眶微微泛紅,一對灰綠鹿眼甚是清澈,很能令人卸下防備,道:“義父,我在樓中賣藝,日日看人臉色過生活,十分害怕貴人們生氣動怒,是被打怕了。” 董晗拍了拍他的腦袋,示意他繼續說。 “就說我時常犯錯,受掌事們責罰的事吧。”白馬眼珠子轉悠著,笑問:“義父您想想,若我不想受罰,是要與誰處好關係?” 董晗不知白馬賣的什麽關子,隻是看見他破涕為笑,便覺得自己心情也舒展了,答道:“自然是操著你們生殺大權的樓主,可喬美人怎是你能接近的?那便退而求其次,擺平那些個掌事老鴇。” 白馬搖頭,道:“掌事們都是見風使舵的人,誰有錢聽誰的。故而,他們早就被花魁頭牌們拉攏了,我鑽不到空子。” 董晗一聽就懂,他是在借身邊事,類比自己所遇到的困境,登時來了興致,鼓勵道:“往下說。” 白馬續道:“於是我便想著,樓中規矩甚繁,誰都有犯錯必須受罰的時候,若是賞罰不明,那麽大個地方總會亂套。我們挨打時,鞭子是拿在打手武夫的手上,我們受欺負時,也是打手去出頭。他們地位不高,頭牌自然不放在眼裏,而我隻要稍稍給點好處,受罰時,那鞭子就是打得最輕的。” 董晗眼睛亮了起來:“你個機靈鬼!” 白馬的話已經說得不能再明白,董晗聞言會意。 整個朝堂中的達官顯貴,都被謝瑛、趙王等人,用官位、財富、名望收買,他們被人收買慣了,不是早已站隊,便是成了一叢叢牆頭草。 大周開國不久,還沿襲著建國初的慣例,天子總覽兵權,而具體的掌兵帶兵之權,被分給了天子的諸位兄弟。眼下,諸位藩王當中,兵力最為強盛的,乃是趙王梁倫。 然而,趙王一來忌憚謝瑛,二來強不過惠帝的諸多兄弟聯手——藩王禁止帶兵入京,若有一人犯禁,必會被其餘諸人聯合討伐。 可是,謝瑛雖在京城勢大,卻又不能執掌兵權,府中隻有數百私兵,不成氣候。 就如同樓中,執掌著一條刑罰長鞭的,乃是打手武夫。整個洛陽城中,真正控製著京城安危的,是最不起眼的禁軍! 董晗從未預料到,白馬竟能想通此節,登時對他刮目相看,道:“你比義父知道的,還有聰明百倍。你既說了這話,怕是知道我要在禁軍中,挑幾個信得過的人。而你,早有人選?” “白馬是卑賤之人。”白馬一麵說著自汙的話,一麵在心裏向自己和父母的在天之靈解釋著:我可不卑賤。而後,他努力憋了口氣,將自己弄得麵頰泛紅,道:“隻是、隻是……我……” 少年人紅著臉,支支吾吾的,必定是陷入了愛戀。 董晗再明白不過,笑道:“你說就是,義父不是不開明的人。咱們這樣的人,能找個歸宿,也是不容易。” 白馬重重點頭,道:“大人、大人很喜歡我,時常與我說些心裏話。他近日來也很煩憂,與您是同樣的。我知道您時間寶貴,我便自作主張,今日將他約了過來,隻不過他不知道您也來了,此刻還在其他廂房中傻等呢。” 話不說破,董晗已經明白,道:“你讓他過來罷。” 白馬前去通傳,孟殊時很快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