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放棄對二爺維持虛假的客氣,因為即使再好的涵養對上這沒臉沒皮的人,似乎也並無用處。  且此人脾氣怪異,又精明能識人,虛情假意怕是要弄巧成拙。  二爺單腿踢開窗戶,腳尖勾著上方的窗框,蝙蝠般倒懸著,笑道:“功夫都是哪裏學的?早知青山樓還教你們這個,爺也不必跑到山裏苦練十年。身子不如你精貴,可到這來賣身,邊享樂邊學。”  白馬對他這些粗俗言語已習以為常,譏諷道:“您自個來陪兩個客人,試試不就知道了。不是會兩百多式功夫麽,花魁非您莫屬。”  二爺“咄”地跳落在地,將背的大包袱隨手往桌上一放。  他把東西乒乒乓乓地擺上桌,笑道:“趁熱來吃,這可是剛從十二連環塢裏卷來的稀奇貨,爺想著你最是愛吃,自個一口都沒碰。一回來就跑到廚房去熱菜,哎!饞死我嘍!”  “周望舒的十二連環塢?”  “此話的重點,在於爺一口都沒碰,你為何反倒關心起他?”  “你去江南替他辦事?他的地盤果然沒有被人奪去。他在洛陽,在……樓中?”白馬一聽到周望舒的消息,知道自己的猜測已八九不離十,激動得兩眼放光,直覺陪二爺鬧了大半個月也並非一無所獲。  二爺臉垮了下來,濃眉擰在一處,言語中略帶著一絲委屈的氣惱,咕噥道:“你吃不吃?”  白馬暗自觀察他的神色,知自己說對了,便不想逼得太緊、怕自己反露馬腳,腦袋一點,道:“吃!”  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無法拒絕任何與吃有關的事物。第27章 吃飯  菜品甚繁,眨眼間擺滿了一大桌。  白馬假裝鼻尖發癢,伸手摸了摸鼻子,實則迅速地用小指在唇邊擦了擦,摸到嘴唇周圍仍是幹的,這才放下心來——二爺拿來的飯菜剛剛熱過,此時正騰著水汽白煙,香氣撲麵而來,他實在害怕自己不覺垂涎,那樣也太丟人了。  其實白馬也很無奈,他對於饑餓的記憶太過深刻,每每想起匈奴營地裏小瘸子給他留下的那些根本沒有肉的羊排,他都覺得腹部隱隱作痛。在匈奴整整三年,他幾乎不曾吃過一頓飽飯。太過饑餓的時候,他甚至趁著晨起挑水,跑到在湖邊偷偷挖一些草根樹皮混著冷水吞下。然而,這並不頂餓,往往不過多時東西就已經消化光了,他能聽見自己腹內咕嚕咕嚕響,猜測那大概是自己的前胸和後背都在生氣,隔著他那一肚子的水正在打架呢。  故而,世間誘惑千萬種,唯有食物令白馬難以抗拒。他的視線穿過二爺,在十餘個菜碗間來回遊蕩,仿佛少看哪個一眼都是一種損失。如此,也就逐漸忘了心中的疑惑,忘了問二爺去過哪裏、為何前來,為何偏偏來找自己?  “不喜歡?”二爺行事不拘一格,時常給人一種粗枝大葉的感覺,實則心卻很細。  他僅用餘光瞟了白馬一眼,便立即發現對方神色有異,或許是怕自己又惹他不高興,忙不迭解釋道:“那地方河魚好吃,我想著你打小在關外長大,怕是沒有吃過。莫不是聞到這股子周溪雲的魚腥味兒,嗆著了?”  白馬:“……”  他記得,三年前二爺出塞尋找周望舒,見麵時開口便喚他作“小雲”,當即推測溪雲是周望舒的字。白馬不懂其中深意,隻覺得這閑雲野鶴般的名字,與周望舒冰冷孤傲的性子並不十分相符。  再想起那日,自己跑到雲山邊集圍觀老人說書,二爺像個瘋乞丐似的坐在地上,大罵“周望舒算什麽大俠?”此時隨口一句話,竟又把周望舒拿來當說笑的佐料。  白馬以往沒有見過他這樣的人,很有些懷疑二爺跟周望舒到底是不是十分要好。  二爺看了白馬的臉色,雖不知他神情迷茫在想什麽,但見他臉上沒有厭惡的神色,知道不是菜不合口,便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兩下,笑道:“坐坐坐,都是自己人,何須與我客氣?”  三更半夜,涼風習習,二爺極像是一簇火苗,將他的四周照得既亮又暖。  白馬罕見地沒有與他鬥嘴,微微躬身,朝二爺拱了拱手,道:“請您先入座。”  如此一來,二爺倒是受寵若驚,大張著嘴愣在原地,不怎麽敢坐了。他神神道道地圍著白馬轉了一圈,機警地貼在他耳邊說話,“你是不是……被什麽東西給附身了?你可不要對我的小馬兒動手動腳啊。”  “沒有!”白馬翻了個白眼,想要生氣,側目一看二爺正對自己挑眉毛,便知自己又中了他的計,原本裝得好好的,卻被他一句話給激怒。  白馬深吸一口氣,柔聲道:“多謝您有好事時還能想著我,您坐吧,我伺候您吃。”  二爺咬咬嘴唇,“你一天到晚多辛苦啊,還是您先坐,我伺候您吃。”  “我!”白馬險些又要罵出口,在心中不斷勸慰自己:權當他是個三歲小兒,不與他計較罷。他將怒氣強壓回去,道:“您來我房裏,是貴腳踏於賤地,簡直令此處蓬蓽生光,我本來昏昏欲睡,見了您以後頓時來了精神,隻想伺候好你。”  二爺擺擺手,笑道:“不然,不然。你瞧你,”他說著,伸手摸了摸白馬的臉頰,“膚白勝雪。你看我在房中來回走動,根本都不會撞到東西,這正是因為你白得如同一顆夜明珠,將房間都照亮了。如此美人,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會讓你伺候我,做那下人要做的事情?”  兩人虛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將彼此都吹上天去了。  二爺似乎覺得這樣很有意思,若非怕菜涼了,也許他能如此玩一個晚上。  白馬卻是筋疲力盡,他本就是個心眼很多的人,凡事比別人想得更深三分,往往別人隨口說一句話,他都要琢磨出個五六七八來。累得很,卻也是這樣的疲累,才能使得他在此殘酷人世間苟延殘喘下來。  他抹了把汗,無奈道:“二爺,我看您還是拿回去獨享罷,我明日晨起還要練功呢。”  二爺不依不撓,一手搭在白馬肩頭,道:“不,我就想在這裏吃。”  白馬將他的手拱掉,朝床鋪走去,“那我先睡了,您自個吃,吃完我來打掃。”  二爺抬腿,腳尖一勾,出其不意地將白馬絆了一個趔趄,順勢將人帶入懷裏,笑道:“我看你不是饞得很麽?”  白馬終於敗下陣來,一把掀開二爺,抓狂大喊:“吃吃吃!我餓得胃疼呢!”  二爺哈哈大笑,拉起白馬的手,讓他與自己挨著坐,道:“你要多說實話。”  經二爺這一通胡攪蠻纏,白馬垂頭喪氣,食欲稍減。  待得他腦袋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險些忘了如今的身份。他雖已不再為奴,卻仍舊低人一等,是一個任人呼來喝去、看人臉色過日子的倡優。就跟周望舒曾經說過的一樣,來到中原後,他成了一個不戴枷鎖的奴隸。  白馬平日裏都是謹小慎微,不曉得為什麽,一遇上二爺就容易露出幾分真性情,在他麵前,時常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現在想來,不免後怕:他麵對的可不是平常人,而是一個家財萬貫的武林高手。大凡武林高手,總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沒有激怒對方也就罷了,若什麽時候惹得二爺一個不痛快,他手起刀落殺了自己,按照《大周律》來判連殺人都不算,隻要能給青山樓足夠的賠償,也就無人追究了。  況且,二爺賞他一口飯吃,並沒有帶著輕蔑侮辱的意思,縱使此人脾氣再古怪、再討人厭,自己還是應當懂得感恩。  白馬拿起筷子,夾了一條小魚,魚兒肉質十分鮮嫩,他夾菜時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壞了,手有些微微發抖。然而等他好容易將魚放進碗裏,卻沒有立即大快朵頤,而是緊咬雙唇,仔仔細細地先剔魚刺,然後把肥美的魚肉堆在一個空碗裏,推到二爺麵前。  他陪客時慣常如此,先用吃的堵上客人的嘴,然後挖空心思灌酒。  可眼下剔完了魚刺,桌上卻沒有酒,話匣子不好打開,他準備伺候伺候吃飯,隻不曉得對方愛吃什麽,於是就那麽呆坐著,眼巴巴地看著二爺吃完一隻雞腿,嘴唇晶亮。  二爺抬頭準備夾菜,才發現白馬並沒有動筷子,自己手邊放著一滿碗魚肉,刺兒都被人給剔掉了。他雙眼一睜,眼珠子一轉,咋咋呼呼地問:“怎麽,你不喜歡吃魚?”  白馬看著二爺亮晶晶的嘴唇,咽了口口水,道:“您先吃,我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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