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一股不祥的預感,壓低腦袋、惴惴不安地行至樹下。  果不其然,那大樹上還真有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他騎在最高最長的枝頭,懷裏抱著把蟒皮三弦琴,正旁若無人、興高采烈地彈撥。  琴聲歡快、激昂、熱烈,音波推出氣浪,雄渾的內勁帶著火山噴發般的熱情,將滿樹的花苞都給振開了。  見到二爺的一刹那,白馬平靜的臉上,仿佛瞬間現出一道裂紋。  開窗不好、關窗不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為了接近周望舒,平白無故撿來一個“燙手”的二爺,他真有些悔不當初,心裏翻來覆去地隻有一句話——我為何要犯賤去打聽他?  花雨隨樂音而動,飄搖天地間。  二爺騎在枝頭,與二樓同高,對著白馬房間的那扇已被封死的窗戶,瞎唱:“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小馬兒,起床、開門、收拾漂亮,讓我——進去吧!”  眾人鼓掌哄笑,白馬臉色青白紅紫。他因為相貌與中原人不同、外表又十分出眾,總是被人注目。平時,除了為客人奏樂跳舞助興,他從來都是低調行事,從來小心翼翼,隻想安安生生地活著。  然而,幼年受人欺侮的記憶,總會在午夜夢回時浮現心中。他很害怕,因為眼下他並沒有能力去反抗任何人,他怕受人欺壓強迫,怕再有人讓他脫光衣服,當一匹好看的羯馬。  此時他行至樹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有人豔羨、有人嫉妒,有人驚異於他的顏色、毫無顧忌地對他品頭論足。  白馬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董晗卻覺得有趣,笑道:“哪家的癡兒,竟如此傾慕於你?”  “他?癡兒?”白馬重複著董晗的話,喃喃自語,不解地望著二爺,越看越覺得此人並非癡情,而是瘋癲。  二爺獨自瘋癲也就罷了,可他發瘋的對象正是自己,白馬的心中五味雜陳,實在無法再忍受他的無理取鬧,抬頭大吼:“二爺,請您自重!”  二爺猛地回頭,目光如電,射至白馬臉上。他見少年紗衣鵝黃,長身玉立,麵目如雪如玉,竟一個激靈突然腿軟,從枝頭摔落下去。  “當心——!”白馬見二爺陡然栽了下來,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一句“當心”脫口而出,沒有絲毫猶豫。他說罷反應過來,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心裏暗罵:當真是鬼迷心竅了!  錚!  二爺身如遊龍,眾人根本未看清楚,他便就著腦袋朝下、墜落的姿勢,腳尖輕勾幾下,在幾條樹枝間來回轉換。  他迅速找到一條稍微穩當些的枝條,繼而僅以腳腕發力,便將自己整個人送至其上,用雙腿穩穩地攀住樹枝,再次坐了下來。  二爺張開五指,狂放地掃了一把琴弦,大笑,朗聲唱道:“心乎愛矣,遐不謂矣。心中藏之,何日忘矣?小馬兒,你擔心我!”  白馬心頭,原本籠著一層總也驅散不了的黑暗陰影。  安寧的幼年生活突逢巨變,苦難的奴隸生涯掙紮求生,辛酸的倡優歲月無人關愛,他在漂泊零落中入一片水上浮萍般搖搖晃晃地長大了。仿佛他的頑強就是天生的,仿佛他的心天生就是一塊石頭,他的心事,不曾向任何人訴說,也沒有人曾經問起。  沒有人在意他,甚至於他自己,都並不在意。  “心中藏之”“心乎愛矣”,白馬聽見這一句詩歌,內心仿佛有數百朵煙火瘋狂炸裂,五光十色,光華耀目。  如同多年前的元辰節,那個一個風雪夜。  董晗並不在意白馬的心思變化,他隻是望著二爺,目露疑惑神色,仿佛在自言自語,問:“他的模樣,我曾在何處見過?”  白馬心思早已飛遠,回頭:“啊?”他雙眼大張,日光落下,灰綠色的眸子像透光的上好琉璃。  董晗搖頭輕笑:“京洛出少年。許久未見如此血氣方剛的少年了,這人武功不錯,歌兒唱得也好,像……像鄄城縣公。”  “大人。”侍衛輕咳一聲,似乎是在提醒董晗什麽。  董晗擺擺手,陷入回憶,“陳思王、曹祭酒,他們一家子,俱是性情中人。當初曹祭酒全力勸諫,本就是不偏不倚、忠於朝廷,奈何他太過剛直,太不通達人情,不會退讓,唉……現下說說,倒也無妨。”  突然間,他雙眼一亮,似乎想到了什麽,拊掌笑道:“說到曹祭酒,國子學的那幫讀書人、老馮將軍……咱們大周的忠義之士,原就不少。”  白馬被侍衛的咳嗽聲喚醒,低頭靜聽董晗所言。  他記憶力驚人,流言蜚語聽得也多,當即知曉董晗所說的,乃是魏武帝之孫、陳思王次子、官居大周國子祭酒的曹躍淵。  此人恣情縱性、豪放不羈,此外還是公認的文采斐然、武功高強,曾做出痛飲狂歌、一日策馬飛馳玉門上陣殺敵的壯舉,洛陽城中至今仍流傳著他的豪邁軼事。  可惜,曹躍淵因為上書陳情、請令齊王即位,而被廢黜。後又因別的事情上書怒斥先帝昏庸,朝中有人在先帝耳旁鼓唇搖舌、進他的讒言,曹家最終被滿門抄斬了。  坊間流言,都說從前的齊王是個大賢人,周武帝年邁病重,其嫡長子、如今的聖上又毫無治國才能,滿朝文武一邊倒地支持齊王梁攸。  當時,隻有以謝瑛為首的外戚,作為藩王宗室的敵對方,堅定地站在惠帝身後。董晗一路陪著惠帝走來,說不得還有過與謝瑛共患難的時候,隻不過世易時移,雙方變了,各自的立場也變了,朋友不再,變為仇敵。  董晗透過曹躍淵,想到了什麽?  白馬自然明白——敵人的敵人,是自己的朋友。  那些在皇權鬥爭中隨齊王之死、受謝瑛迫害,蟄伏待時的人還有很多。他們眼界高遠,忠心於朝廷,在惠帝已經即位的當下,縱使不願肝腦塗地為其效力,亦絕不會向謝瑛或者別的勢力偏斜。  白馬知道董晗是找到了方向,他要向那些賦閑隱居的老人們求援,立即向他賀喜,道:“恭喜義父尋得良方!不過,唇兒還是更希望您能保重,莫因過度操勞而傷身。”  “聞琴音而知雅意,唇兒,你太懂人心了。”董晗收回視線,麵露欣喜,笑道:“未曾想,今日前來散心,竟能豁然開朗,說不得真是我的福星,能給義父帶來的好運氣?”  白馬連忙謙虛道:“哪裏的話,義父吉人自有天相。”  董晗十分開心,親手為白馬扯了扯衣襟,道:“莫要再送,半月後,義父再來看你。其實,說句實話,我對你並沒有什麽期望,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像我這般病急亂投醫。且行且看罷,隻記住一條,小心謹慎。”  白馬點頭稱是。然而,他心中所想,卻是如此一來,自己若想為董晗尋找可用的棋子,便是難上加難。不過縱使再難,他也不會放棄,更何況他心中確實已經有了一些眉目。  曆史與命運的暗湧潛流許久,終在此日開始奔流。  白馬目送董晗走出大門,再回首時,漫天花雨如瀑。  此日天朗氣清,碧空如洗,長楸樹柔軟的花瓣飄飄搖搖,粉紅與雪白相雜。他行在花雨中,被花粉嗆得打了個噴嚏,回過神來,已經走到了院中最大的那顆長楸樹下。  二爺仍穩穩當當地坐在樹枝上,迎著日光,彈琴作歌。想來也是奇怪,尋常時候,若有人如他一般玩鬧,大都會因為太過尷尬而被當作嘩眾取寵,引來噓聲一片。  然而,此人沒臉沒皮,在萬眾矚目下仍舊泰然自若,跟與白馬單獨相處時,沒有絲毫的不同。大抵是他心中本就坦然,看的人心中便不會生出輕蔑,他心裏頭快樂,看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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