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十分矛盾,覺得這很不應該,隻怕是自己被溫泉的霧氣,或是二爺的酒氣給熏暈了罷。 少年低眉斂目,灰綠雙眸中驚異、慶幸、感恩、疑惑、慍怒交替浮現。他心中原有些動搖,然而轉念一想,方才疊好朱紅外衣時,自己是多麽地小心翼翼?而那衣袍卻正是麵前這流氓所有。 思及此,白馬羞臊不堪,下定決心先把這人好好打上一頓才算,他低聲喃喃道:“可害我淪落至此的,不也是你麽?”他本是用著疑惑的語氣,然而聲音輕柔幹淨,聽到別人耳中便像是委屈極了。 二爺聽見他的呢喃,麵上浮現出懊悔的神色,剛準備溫言安撫。 白馬卻已悄悄運起一股內息,化作內勁蘊於掌中,突然發難。他使勁掙脫束縛,朝二爺胸口劈去! “哦豁?”二爺被打得猝不及防,可一點兒怒氣也沒有。他看著白馬的架勢,直道自己是糊塗了,忘了這少年是個內功深厚的練家子,若非如此,三年前他決計不能騙過自己。 二爺打算好好領會白馬的武功,看看他到底是哪路神仙,故而不動不防,好整以暇。未料拳頭打到身上,卻撓癢癢似的,他白眼一翻,心道,那日難道真是我喝得太醉? 二爺想不出個所以然,隻能裝模作樣地幹嚎,“別打!別打了!疼!疼疼疼疼疼!好疼!” 白馬出招迅速,可體內真氣時好時壞,打在二爺那健壯的身上如泥牛入海,毫無作用。 他被二爺叫得心中生出一股邪火,越打越急、越急越氣,下手失了方寸,拳腳亂七八糟,倒把自己弄得氣喘籲籲。再看二爺不動不防卻毫發無傷,白馬簡直恨不得一拳頭悶死自己,最終不得不停手,“哼!” 二爺可憐兮兮地揉著自己的“傷處”,賊眉鼠眼地“偷瞄”白馬,見他終於喘勻了氣,這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揉按,溫言道:“給你陪個不是,莫氣壞自己。想打我說一聲就是,二爺自己來,何必自己動手,打疼了沒有?” 白馬起先是覺得反感,這些話他已經從客人們嘴裏聽得太多。然而聽著聽著,他卻覺得二爺的神情太過誠懇,話也透著十分的真心。白馬從未想過,這個地方還有人會真的在意自己的感受。 而且,方才二爺……還救了他。 “你……不會要掉貓兒尿了吧?”二爺正經不到片刻,翹起一根食指,點在白馬臉頰上戳來戳去。 “你!”白馬欲破口大罵,可轉念一想,這人武功高強,連皇親國戚也敢隨意得罪,大約有些背景,我若能給他留個好印象,日後或許用得上。況且我命若飄萍,哪有悲春傷秋的資本? 事已至此,不該感情用事。 白馬想明白後,立即擠出一個微笑,道:“我不過是個逃奴,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勞您一直記掛,哪還能有怨氣?” 二爺聽了這話,瞬間沒了玩心,將白馬放開,自個泡在水中,攤手靠在池邊,側頭瞥向白馬,嘲道:“這不說實話的毛病還是沒改過來,你心中怨我直說就是,何必陰陽怪氣,怕個什麽勁兒?” 變臉比變天還快!你這遇佛殺佛的瘋和尚,誰見了能不怕?白馬一陣腹誹,邊擦身邊說:“我是真心感謝您,否則我這輩子,怕是沒有機會來到洛陽。再者,你憂心周大俠,夜奔萬裏出關尋他,我很是敬佩。” 現實如此,尊嚴、感情都須先放一放。 白馬長得好,聲音幹淨清冽,態度軟和地說話,便仿佛每個字都用了萬分的真心。 二爺尷尬撓頭,問:“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白馬穿好衣服,聞言打了個激靈,心道這人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細如發,我不可掉以輕心,答:“原初……八年正月初一。”玉門關一役在原初六年五月,趙楨落難於關外,次年八月生下白馬。 他到青山樓時,則謊報為原初八年正月,因為正月是周望舒讓他看到希望的時候。 “所以那天你點了碗餛飩?”二爺思路清奇,不曾糾結他的年齡,而是突然想起餛飩,簡直與白馬默契極了。他仰頭望來,眼中倒映著少年潔白的影。 許是他這對眼睛生得太好了,清亮有神,望著白馬時便如同天上地下隻看得見他一人。 白馬莫名心動,傻了:“餛飩?” 那呆愣愣的模樣,像個扒在洞口探頭探腦的小兔子。 二爺吹了個口哨,擺擺手:“得,你回去吧,我之前說的話還算數,若有所求,盡管開口。待到你生辰時……” 白馬懵了,“什麽?你先前說了什麽?不,我已是感激不盡,您不必如此。” 二爺側頭看他,眼神像兩道鉤子,舔著嘴,笑道:“生辰時,貧僧給你開光。” 白馬過了好一陣才回味過來,驚得雙目圓睜,心道自己真是傻了才會聽這瘋乞丐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輕哼一聲,蹲在池邊,紅著臉將二爺的左手從水中撈出,細細摩挲。 二爺一臉期待,還道白馬已經為自己的魅力所傾倒,卻不想他慢慢張嘴——突然使勁咬在自己大臂上! 白馬實在裝不下去了,大聲罵道:“臭流氓!” 二爺吃痛,奈何白馬因受外貌聲音所限,且常年被逼著練春樓中人的形容舉止,尋常時候實在難狠起來,這一聲“大罵”聽在二爺耳中,倒似在撒嬌說情話。他渾不在意手上的牙印,反倒樂不可支,“老子說話算話,正月初一,非把你給——普度了!”說罷,伸出食中二指,捏了捏白馬的鼻子。 度你二大爺!白馬拍開二爺的手,丫子狂奔,片刻就不見蹤影。 月光遍灑,天地間白霜一片,水中有一輪圓月。 二爺伸出兩指,在水裏一撈,那月亮便搖晃破碎,散成千萬波光。第20章 陰謀 夜半三更,春樓中大半房間燈燭已熄,細語低喘入春夜小雨。 白馬趿拉著木屐,噠噠噠地跑回房間。天氣乍暖還寒,他哈著氣搓了搓手,從裏邊將一把小銅鎖掛在門上,轉身跑朝床鋪邊跑邊喊:“青玉案!你就睡著了?”他見檀青躺在床上,裹著被子活像一條大毛毛蟲,眼珠子一轉,輕手輕腳地靠近,忽然一躍而起、兩腿一踢,梆梆兩下甩掉木屐,跳水似的紮進檀青的被窩裏,冰冷的腳丫子蹬到對方小肚子上,笑問:“死了哦?” 檀青猝不及防,被冷得跳了起來,罵道:“你怎麽沒被淹死!” 兩個少年相互毆打,終於精疲力竭。 白馬氣喘籲籲地趴在枕頭上,拖長了聲音,咕噥著:“洗澡遇到個酒癲子,晦氣。” “跟我比晦氣?今晚在台上,想死的心都有了。”檀青歎氣,但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神馬上又亮了起來,興奮道:“不過要說起來,你定然想不到!先生就住在後院,似乎也是青山樓的人。” 白馬打了個嗬欠,故作漫不經心,問:“他還好麽?不,我是說,你的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檀青想著,微笑起來,道:“是個玉樹臨風的正人君子。” 白馬懨懨的,“哦,怎麽說?” 檀青並未發現他的異常,一麵回憶、一麵傻笑,道:“先生用百兩黃金買了我的、我的初、初夜。”他見白馬閉上了眼睛,也不知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兩下,“可當我被送入廂房,他卻衣冠整齊,隻讓我坐下說話。” 白馬翻身背對檀青,懶洋洋地問:“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