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聳聳肩,朝另一側稍稍挪了些。 劉曜不死心,又說:“昨晚你又在念經,莫不是個潛伏的刺客?” 雪奴這才瞪了他一眼,竟開口說話:“練功,管飽。”他的聲音跟他的皮膚一樣,像是剛剛飄落清冷的冰雪,不消片刻便化去無痕。 餘者均未驚訝,顯是早就知道雪奴是能說話的。 “胡說八道,你念得分明就是佛經,自我慰藉罷了。”劉曜“嘖”了一聲,嘲道:“你跟孫老狗睡一覺,什麽吃的沒有?” 他這話說完,忽聽得一道響雷,驟雨降下,暴風吹開帳篷上的小窗,巨大如銀龍的閃電幾乎將黑沉的夜幕撕裂。 電光忽至,雪奴雙眸中光芒閃爍,活像一頭受驚的鹿。 劉曜就此心滿意足,話鋒突轉,問:“你們聽說過‘白馬銀槍岑非魚’麽?” 雪奴搖頭,心想,什麽人叫這樣奇怪的名字? 劉曜見雪奴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愈發快意,笑道:“我聽過路的行商說的,月前,岑非魚單槍匹馬連挑十二連環塢八大寨!還有四寨的寨主是女人和老頭,他不稀得去。” “用槍?”雪奴想起父親,他是個用槍的好手。父親傳授自己口訣的那日,便是匈奴人前來劫掠的時候,口訣念到一半,他便起身前去迎戰。 劉曜說到動情處,唾沫星子四濺,道:“槍乃百兵之祖!據說這人先前是個耍棍的和尚,因偷喝了二十年的烈酒,這才生出七情六欲。槍法無敵,任性妄為。大丈夫當如是!” 雪奴聽得這話,想到父親也總是在喝酒,隻可惜再看不到了。他想著想著,年幼的心忽然對這個神話傳說般的中原高手,生出一種莫名的向往之情。 “我若是能學成絕世神功,定將這營地裏上上下下屠個眼不見為淨。”劉曜伸手在雪奴腦袋頂上薅了一把,“哥平時逗你玩的,莫放在心上。” 雪奴喃喃自語:“武功再高,殺不完匈奴人。” 劉曜沒好氣道:“就你能耐,那要如何?跳舞唱歌麽?” 劉玉沉默地聽著二人對話,忽然開口,道:“不可再拖,咱們須得尋個機會。” 雪奴瞬間清醒過來,他們也想逃! 劉玉正準備將自己的思慮托出,冷不防天空中又一道驚雷滾落。 這一回,卻是正正打在了他們的帳篷頂上! 潔白的帳篷瞬間燃起一簇凶猛的烈火,雷電沿著濕淋淋的梁柱傳下,藍紫色的電芒像一張漁網,沿著地麵上的積水蔓延開來。 “失火了——!” “來人!” 雷雨掩蓋了呼救,沒有人來幫助他們。 頭頂是熊熊烈火,腳下電芒張牙舞爪,滾滾濃煙迅速充滿整個營帳。雪奴將棉被扔到地上,立即背起劉玉。劉曜則伸出胳膊罩在二人頭頂,三個少年十分狼狽地逃出了失火的營帳。 雪奴將劉玉背進李夫人的帳篷,又探出頭向外看去,直至那頂帳篷被燒焦,“天火,是光明神阿胡拉的神諭。” 他話音未落,大火卻蔓延至此處,三人再次逃竄。 眼睜睜看著屬於他們的兩個帳篷全被燒毀,少年們無處可躲,隻能彼此緊緊依偎,縮在幹枯的胡楊樹下。 劉曜哆哆嗦嗦地叫罵著:“什麽神佛都救不了咱們!” “隻能靠自己,”劉玉凍得嘴唇發青,眼神卻十分堅定,“我們一起想想。” 他們抱在一處徹夜未眠,商議出一個朦朧的逃跑計劃——再過一月,烏珠流將為中原皇帝駕崩舉辦大慶,屆時眾人喝得大醉,劉曜便去盜來馬匹,於營地東南角那顆兩百年的胡楊樹下等待。 雪奴向來活得如履薄冰,心思較之二人更為縝密,問:“夫人知曉,同意?” 劉玉麵色蒼白渾身顫抖,上下牙打架,斷斷續續道:“今年五月,大周的皇帝死了,即位的新皇帝癡傻無能,時局必將動蕩。父親雄才大略,定會有自己的謀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不會顧慮我與母親,我們自然也不能拖累他。” 劉曜心大如鬥,竟在雨中打起呼嚕。雪奴也並不很懂甚麽朝堂、時局,他隻是伸出冰雪般潔白的手掌,將劉玉的小指握住:“若能活,我會報答你。” 但他知道,劉玉哪裏盼望一個奴隸能報答自己?第4章 夜奔 塞外夏短冬長,轉眼便到了部落大慶的日子。 劉曜一大早便沒了蹤影,雪奴則照例挑水燒水,背著劉玉跑過茫茫雪原,去到漢人先生處讀書。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廣袤的沙漠換上冬裝,清晨的大地上,隻有一行孤零零的腳印,連接在兩個帳篷之間。 午時過後,部落中的眾人紛紛忙碌起來,教書先生也抱起酒壺準備過節,布置了一篇策論便將劉玉打發走了。 雪奴將他背回營帳,將諸般事物安排妥當,又與他一起堆了三個沒鼻子沒眼的小雪人,這才往樂舞班處跑去。 排練至傍晚,孫掌事怕夜裏出亂子,故而不給眾人飯食。 雪奴餓得心神不定,眼神四處飄蕩,數次瞥見烏達在遠處窺伺,幾乎要懷疑他知曉了自己的計劃。 然而,等他被孫掌事狠狠訓了一通後再看,卻再也找不到烏達的影子了。雪奴心想 ,這必定是小瘸子說得“做賊心虛”了。 夜幕降臨,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圍著一個巨大的營帳,數百處篝火幾乎照紅了半邊天。 奴隸們忙碌穿梭,將各式烤肉瓜果呈上,匈奴人笑語晏晏,用大碗裝了酒“咕咚咕咚”痛飲狂歌。 樂舞班的歌姬舞姬輪番上陣,鳳尾的箜篌、曲項的琵琶,走珠落玉盤似的悠揚;馬頭琴流出奔騰激揚的樂章,將整個部落的熱情點燃。 接下來,便是一場壓軸的《七鼓舞》。 悠揚的豎琴聲,拉開了紛揚風雪形成的大幕。舞姬們穿著朱紅薄紗,纖腰素手、豐乳肥臀,懷抱盤鼓款款行來,仿若漫山遍野同時綻放的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