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盤膝打坐,雙手置於膝上,調息吐納,以中原漢話默念:“不計眾苦,少欲知足。專求百法,惠利群生。誌願無倦,忍力成就”。 這心法很是奇怪,全由漢文作為口訣,雪奴不知如何將它譯成羯族話或匈奴話,他甚至根本不知它是個什麽東西。 那時候,雪奴還小,舅舅每天教他騎馬射箭,而父親因為行動不便,常年都窩在一輛木頭輪椅上,母親為他唱歌,他便一卷接一卷地看書。 父親很喜歡看中原的書,他常常說書中有聖哲,能教人看見眼前沒有、甚至從未見過的東西。隻可惜雪奴對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符號,半個也看不明白,縱使父親教過他許多遍,他的天資實在愚鈍,根本記不住漢字。 然而父親卻並不肯罷休,雪奴不願認字,父親便教他說漢話,說什麽中原騙子很多,學好漢話免得以後吃虧上當。父親還將這功法拿來作例子,讓雪奴理解漢文的精深博大,他暈暈乎乎地聽過一次,可也就是那麽一次,便能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實在又看不出天資愚鈍的模樣。 雪奴後來想過,大概是自己天生就與中原犯衝吧,尤其是中原的女人,尤其是,李雪玲。 隻可惜兒時玩心過重,雪奴從未認真練習,倒是被捉來做了奴隸後,一次餓昏了頭誤打誤撞地練了起來,不過須臾,他便覺得一股難以名狀的內勁在周身遊走,餓意稍減。 但今夜當他再次修煉,卻覺得自己一呼一吸與日月星辰相連,那股真氣漸漸凝聚,由細流轉為山澗中的泉流。周身遊走,衝破了某個穴道,最終落回丹田,臌脹一團,帶來了十分的飽腹感。 “哎。”劉玉與劉曜都睡著了,雪奴輕輕歎了一聲,喃喃道:“我叫柘析白馬,我父親是柘析曷朱,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絕不能死在這鬼地方!”他奴心中盤算,冬天過去之前,一定要要想辦法逃出去。 “哪個小畜生又來生事——?!” 李夫人清晨起來便見帳篷外插著把鐵劍,當即開始叫罵,女人尖銳的聲音刺穿了本就四處透風的帳篷。 雪奴抽了個冷子,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悄悄掀開營帳的簾布,用一隻眼朝外偷瞄。那是自己昨夜負氣甩出的鐵劍,也不知氣勁過去後還能不能拔出來。隻求光明神保佑,李夫人千萬莫要將它放進嘴裏給嚼碎了,否則孫掌事非殺了自己。 是時,天光未亮,朔風從西北刮來,將萬千晨露吹成白霜。天地間霜霧狂舞,像是正在上演一場刀光劍影的廝殺。 雪奴確定李夫人走了,便急匆匆拎著兩個大木桶,跑到營帳數裏外挑水。說來也怪,平日裏頗為沉重的水桶,此時提起來竟然十分輕鬆。雪奴心中不禁泛起一個念頭,莫不是昨日練功之效? 他還沒有來得及深思,已經走到了營帳之前。 鍋中熱水翻滾騰起白煙,他在李夫人惡毒的目光裏,恭恭敬敬將劉玉收拾幹淨,背他到漢人先生的營帳裏讀書。 劉曜向來跟劉玉形影不離,他們兩人讀書時,雪奴就像隻狗般乖乖蹲在帳篷外的角落,伸長耳朵隨時探聽主人們有無吩咐。 他不願仔細思量自己此刻的處境,隻怕會越想越難過,便抬頭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聖潔如鏡麵的湖泊,看到塞外天地一切都如此浩大,心中煩惱煙雲般消散。 此時,他雖用了“塞外”一詞,實則從未去過中原,他隻是曾經從父親那裏聽過一句話:塞外的東西都很大,中原的東西都很小。 每每回想起父親的這句話,他都不免生出疑惑:難道中原的人真有鴿子蛋那麽小?父親不是一直都不良於行?他是什麽時候去的中原? 然而,雪奴再也沒有機會詢問父親了。 從晨光初現到紫霞漫天,雪奴蹲在營帳外,低頭數了三千八百七十三隻螞蟻,抬頭數了兩百二十九朵流雲,感歎就連小瘸子劉玉,也有書中的“顏如玉”為伴。 總算聽得劉玉召喚,雪奴飛奔入內將小瘸子背起,跟在劉曜身後朝他們的營帳跑去。少年修長的雙腿轉得跟風火輪似的,他一整日水米未進,隻在傍晚能分到一口剩飯,實在太餓了! 夕陽草場,北風蕭瑟,平直遼遠的地平線光禿禿的,隻有兩道模糊的剪影,突兀,渺小,漸行漸遠。 遠處不知何時騰起一股煙塵,“咯噔咯噔”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駿馬健壯的鐵蹄將地麵砸得泥漿四濺,原來是部落中的貴族烏達,他正帶著眾少年策馬玩樂。看到雪奴三人,頓生戲謔之心,他掉轉馬頭,不過片刻便已追了上來,將三人團團圍住,擋住去路。 “籲——”烏達二話不說,兜頭抽了雪奴一鞭子,笑喊:“大家快看!都說中原金磚鋪地,這雜種的坐騎也不同尋常呢!” 烏達跟劉玉同樣是十五六歲,卻因為是純種的胡人,生得高大健壯,這一鞭子,就將雪奴的手臂打出一道高高隆起的紅痕。 雪奴連退兩步,又被別人的馬給拱了回來,一個踉蹌趴倒在地,背上的劉玉也滾到一旁。 烏達大笑不止,縱身躍下那頭棗紅色的矮馬。 他跨步上前,一腳踩在少年紅如夕陽的柔軟赤發上,將他的臉踩進身下的爛泥裏,嘴裏發出“嗚嗚嚕嚕”不知所謂的興奮叫喊。 雪奴連氣都喘不上來,更莫說發出痛苦的叫聲,他的雙腕上扣著銅鎖,單憑脖子完全無法發力——再說,即使他發力撞開烏達,又能跑到哪裏去? 右賢王手下牧人五萬之眾,匈奴人全民皆兵! 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向光明神祈求:不要讓我死在這個瘋子手裏。 “劉曜,別亂來!”劉玉以雙手撐住上身,讓自己坐在地上,轉頭對烏達說,“請你放開他,我們兩部井水不犯河水。你想違背賢王與我父在長生天麵前訂下的盟約,引來刀兵之禍嗎?” 虛閭權渠單於死後,呼韓邪單於趁機入京朝見漢人皇帝,匈奴便分裂為南北兩部,相互廝殺數百年,終於在劉彰的推動下,出現了十四年和平局麵。 “尊貴的小雜種。”烏達終究隻是部落小頭目的兒子,不敢輕易傷害劉玉,他目中精光一閃,輕輕抬起腳掌。 雪奴腦袋彈起來,口鼻中噴出爛泥,而後大口大口喘氣。 烏達大笑,踩住雪奴的後背,半蹲下去粗魯地扒開他的破棉褲,“玩死兩個奴隸,賠你二十個!” “唔!”雪奴隻覺得刺骨的冰寒突如其來,未及抵抗便已被烏達將棉褲扯至膝彎,雪白的下身袒露出來,眾人的視線火辣辣地刮過。 烏達一把揪起他的陽物,朝眾人大喊:“還真是個閹奴!” 雪奴雙眼緊閉,半點也不願直視自己的醜陋的下身——依照處理奴隸的慣例,他被孫掌事閹割了。雖然當時對方念他年幼,下手極輕,隻將囊袋中的肉芽挑出而不傷及根本,並且這兩年來又有生長複原的跡象,可他兩側的囊袋仍舊比別人的癟小,那處更是一絲毛發也不生。 厭惡、恐懼、憤恨交織成一團業火,猛烈地灼燒著他的心,無形的濃煙刺得他雙目劇痛,眼角落下數顆碩大的淚珠。第3章 賽馬 劉玉五指摳進土裏,將纏繞在指縫間的野草連根扯出。 未待他開口,劉曜早已飛身衝出,將烏達撲倒在地,瞬間與他扭打在一處。他騎在烏達身上,重拳砸在對方眼眶上,幾乎要將這廝眼球打爆。 其餘少年們見勢不妙,一股腦衝上去將劉曜拖出來扔在地上,一個個壓上去拳打腳踢,直將劉曜壓得失禁! 周遭充斥著少年們不知殘忍為何物的笑鬧聲、叫好聲,聽在雪奴耳中,像是轟隆隆的雷鳴,震得他腦中天旋地轉。 “忍一時風平浪靜。”劉玉以雙手作為支撐,艱難地爬到雪奴身邊,把他推到幹燥的草堆中,正準備幫雪奴把褲子穿好,卻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劉玉心下暗道得救了,扭腰反身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喊:“賢王——” 不待對方回應,他已將腦袋磕在地上,整個人伏身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