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披掛在遠山近處,象一張無邊無際的黑布,將草木靈長悉數兜起來,黑得似乎要流淌出黑墨水。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隻有慘白無力的月亮,被一道煙灰色的濃雲橫擋住,很猙獰。野風寒冷如刀,嗚嗚地呼嘯而過,所經之處刺破一切安詳。 赫倫走下馬車,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布魯圖斯。 布魯圖斯懷抱著塞涅卡,定定地站在門框中間。 他穿一身單薄的粗布衣服,上麵滿是油汙和髒痕,從郊野深處鼓動而出的冷風將他的衣袖吹得翻滾,他麵龐僵硬,消瘦得不成人樣,呆愣愣地站著,不以為意。蒼白的月光給他整個人都塗抹上慘白的氣色,他的眼睛黑而無神,象一具被靈魂拋棄的屍骨。 塞涅卡在他懷裏睡著,還算比較安詳。 他見到赫倫,立刻警戒起來;象一隻化為人形的怪物,在受到壓力時,旋即長出尖銳的刺甲,化出原形以自我保護。他的手裏握著一把鋒利的刀,寒光一閃,就抵在塞涅卡短促起伏的胸口前。 赫倫的頭發被風吹得亂飛,他抬手撩到耳後,盡量鎮定地說:“我隻帶了一個駕車的奴隸。你可以看出來,我是真誠地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你不必以這種驚險的方式威脅我。” 布魯圖斯沒有絲毫鬆懈,他的心髒一直都是緊張著的。他用刀尖抵住繈褓,慢慢往宅院裏後退,連轉頭的功夫都沒有,警戒地張望四周。 “你單獨進來,把門關上!”他叫喊著,隱隱有回聲。 赫倫快步跟了上去,轉過身來合上兩道大門,盧卡斯坐著車板,擔心地朝他望過來。赫倫深深呼出一口氣,將他的身影擠在門縫之間,衝他笑笑,立刻緊閉上門。 布魯圖斯鬆懈了一點。他抱著孩子,坐在中庭中央的小方桌旁,指了指對麵的空椅子,示意赫倫坐到那裏。 赫倫頭皮發緊,坐上椅子,警惕地麵對他,一臉凝重。 布魯圖斯嚴肅一會,突然笑了,笑聲嘶啞難聽。他緊握著的刀鋒也隨之顫抖著,透著一股古怪氣。 “你緊張得就象是看見了吃人的惡鬼。”他口齒不清地說,“到頭來,你會是送我去冥界的人,用你這張令我恨之入骨的臉……” “你要怎樣才會把塞涅卡給我?”赫倫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直接地問。 布魯圖斯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晃了晃杯子。他的蒜頭鼻油膩發亮,眉毛輕佻地抬著,嘴巴詭異地上彎。 “陪我說會話吧!無論說什麽都行。” 他喝光了葡萄酒,神色顯出疲憊,“我已經連續十天沒有開口說話了。雖然對象是你,但好歹比閉著嘴強一點。” 赫倫覺得奇怪。布魯圖斯曾三番五次地要害死他,現在卻平靜得不像話。 “塞涅卡怎麽會到你的手裏?據我所知,你應該不知道我會去阿佩加山。” “因為我的哥哥是尊貴的安敦尼大人。他的眾多眼線使他耳聽八方。他囑咐我替他看管這個隻會哭鬧和撒尿的蠢嬰兒。”他喝著酒,輕輕鬆鬆地說出了事實。 赫倫震驚起來。這句話象一隻鋒利的剪刀,將團糾在心裏的所有謎團逐個剪開。他的記憶從此時此刻疾速倒回到了阿佩加山,無法解釋的、單獨的記憶碎片被這句話拚得完整。他想起了達荷,明白了一切,包括前世與今生。 布魯圖斯捏起塞涅卡的小手,擺了擺,嘴裏發出逗小孩玩樂的聲音,盡管孩子在沉睡。他就這樣自顧自的,自得其樂,象個瘋子在暫時安靜地玩耍。 “真可惜啊!”布魯圖斯放下孩子的小手,對著夜幕長歎一聲,“他也不過是將我當成工具,隨意地、象使喚奴隸一樣使喚我……” 他原本還淡然的臉,一下子陰沉起來,其過程隻是瞬間。他低低地陰笑著,象地獄深淵走來的鬼魂,身披血泡和爛肉,前來人間複仇。他瞪大眼睛,嘴角誇張地下咧,臉部肌肉抽搐著,好象馬上就要有個鬼魂撕爛他的皮膚而出。 “那個惡心的家夥,我就算死了,也不會忘記他……我要用我的利爪抓爛他的臉……把他的五髒六腑挖出來剁碎!油炸他的眼睛!讓他長久地生活在屎尿裏,為糞蛆慢慢地啃食……” 布魯圖斯瞬間的轉變,讓赫倫不寒而栗。 他就這麽咒罵一會,忽然又清醒過來,眯著小眼睛一笑,似乎剛才的可怖臉色從不存在。 “不過,我已經在報複他了……”他正常地笑著說,“我今天沒有讓加圖索過來,就是對他最大的報複。他知道了一定會氣瘋的!哈哈!” 赫倫一直沉默著。他覺得不說話更安全一些。 布魯圖斯不在乎是否得到回應,他隻是找個人說話而已。赫倫在他對麵緊繃地坐著,他就歪斜著身體喝酒,時不時冒出癲狂的舉動。 “他不過是被領養到安敦尼而已……”布魯圖斯弓腰抬頭,身體前後搖晃,活象一隻縮頭的烏龜,“我和他可是出自於同一個家庭!我和他的血脈完全一樣!” 他縮起鼻子,忽然委屈起來。他瘋了似的晃著腦袋,鼻涕流到嘴巴上他也懶得擦掉,“我本來也要去安敦尼的……在那樣的好家庭長大……我的母親在死前將我和哥哥托付給他們……他們卻不要我……他們拋棄了我……” 他甩著頭,用短刀狠狠刻劃著石桌,發出刺耳尖利的聲響,回蕩在整個家宅裏,再從四麵八方反彈回來,刺入赫倫的耳朵。 “他們拋棄了我!他們拋棄了我!他們拋棄了我……” 他不停重複著,聲音象衝入天上似的越來越高,越來越尖,最後完全不似他本人的聲音,象有魔鬼附他身上替他開口說話。 赫倫後背發麻,不禁毛骨悚然。第51章 愛上盧卡斯的一瞬 布魯圖斯全身發抖,氣憤與狂笑在他臉上交錯,使他看起來極為扭曲;好象內心深處所有的情感都噴發出來,反而把他本身給控製住了。 他的眼睛慢慢上抬,盯住了赫倫,陰涔涔的,“你為什麽不說話?你難道對我冷清的家宅沒有異議嗎?我要你說話!” 赫倫環視四周。 廳殿的大門緊閉,玻璃窗裏麵的房間黑漆漆的,沒有燭光,昏暗得象聚了一團緩緩流動的黑霧,沉悶而邪惡。以食郊野腐屍為生的烏鴉停立在屋簷尖,傳來沙啞蒼老的聲音。黑褐色的枯藤緊緊纏繞,象黑色的冥河水一樣淹沒了圍牆,錯亂地伸向中庭。 赫倫覺得,呼吸一口這裏的空氣,肺部就會充滿黑色的氣霧,自己也離死亡更近一步。 “格奈婭呢?”赫倫問,“你說你十天沒有與人說話了,你的養母呢?” 布魯圖斯等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他放鬆地呼出一口氣,眉毛掉了線似的一高一低,眼瞼不停打顫。他的眉線呈悲傷的倒立,嘴角卻勾翹起。 他幹笑兩聲,“你問了……你終於問了……” 他的手扒緊桌邊,硬生生地大笑,十分狂躁,好象他的喉嚨是幹草枯木堆積形成的,沒有一點人類該有的圓潤。他的笑容瘋癲,臉上流著淚,拚命捶打著石桌,敲得咚咚作響。 “終於問了啊……我就是為了等這個問題才一直沒動手啊……”他抹掉眼淚,笑著說。 赫倫猛地攥起拳,心髒猶如高懸在喉頭,警惕地砰砰直跳。 “她死了,被我一刀刀捅死的。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的血……最後我把她的肚子剖開時,她的腸子就象蛇一樣鑽出來……她的心髒就和我的拳頭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