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沒有繼續揮動馬鞭了。他側過身,一把摟過赫倫的脖子,捧起了他的臉。 月光將盧卡斯的臉照亮一半。他抿著嘴,表情十分堅定,睫毛被風吹得亂顫。 赫倫能看見他的瞳孔在逐漸放大,近乎半透明的藍眼珠閃出類似仲夏白晝的亮芒,象藍色海麵上噴薄而出的日光。即使一語不發,他都能將所有的溫柔通過這雙眼傳達出來。 赫倫有所預感。他抓著他的衣領,渾身顫抖,不住地搖頭,耳邊是嗡嗡的風聲,眼前象泛起茫茫大水,視線愈發不清晰。風把他的長發吹到臉前,紮得盧卡斯有點疼。 “別這樣……盧卡斯……別這樣做……求你了……”他摒棄了身段,雙眼濕漉漉的,卑微地哀求。 盧卡斯緊繃的麵孔有所鬆動,把他被吹亂的頭發撥到後麵。他一直閉著嘴,眉頭揪緊,扯出一個還算合格的微笑,硬是把骨子裏的難受壓製下去。 他靜默一小會,將手指滑進赫倫的發間,吻了他。 赫倫更加激烈地回吻著,更象是他在主動索吻。 他抓緊盧卡斯的頭發,閉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去親吻,而不是象之前那樣帶著欲望和挑逗。 他特別動情,忘記了車裏的塞涅卡,也忘記了身後的獅子,好象與盧卡斯一齊從這個淒冷殘酷的世間分離出來。 盧卡斯摟著他的背安撫他,他們的氣息融為一體。他輕柔的愛撫透過衣料,如狡猾細小的遊魚,猛地紮入赫倫的心房,攪動起天翻地覆的動靜。 這一瞬間赫倫覺悟了什麽。 這讓他激動異常,心髒加緊了震顫,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皈依感,好象精神空虛的頹廢者找到了值得托付靈魂的宗教。他漲紅了臉,全身的血液再次沸湧起來,後背出了一層熱汗,連耳朵都充了血。他抑製許久的感性得到釋放,甚至覺得於此刻和盧卡斯一起死去也不遺憾。 他們沒有吻得很久。盧卡斯推開他,衝他一笑,握起了手裏的劍。 赫倫固執地抱緊他的肩膀,不讓他動彈。他的氣息紊亂,在盧卡斯耳邊哽咽著:“我愛你……盧卡斯……” 盧卡斯僵硬一下,嘴唇輕顫。他的眼角微微彎起,刻上幸福的神采。他微微笑起來,動了動嘴唇,克製一下,還是說出口了:“別記著我。” 他給出了與當年截然相反的遺言。 赫倫一愣,在遲疑的瞬間後脖遭到一記撞擊,立刻失去了意識……第52章 失語的赫倫 赫倫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房屋裏。房柱由沙泥石頭堆砌,棉被也是粗布織成,這是一間典型的平民住宅。 赫倫隻覺得後腦酸脹。在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昏迷之前的記憶就湧上心頭,浮現在他眼簾內,梭子一般飛快地躥過眼前。 慘白的月亮、盧卡斯的藍眼睛、他說的話語,像烙刻在赫倫的靈魂裏,與他的血液合而為一。這些記憶縱使頭腦昏沉,都會一遍遍地重現,如尖鉤子戳開心髒一樣,勾出記憶時就是受苦之時。 赫倫艱難地坐起身,黑眼睛罩一層恍惚的霧氣。他感覺血液裏零零散散地流淌著那些痛楚的記憶,然後它們從四肢百骸慢慢回攏,聚集成一團結石般的硬物,硌在自己的肺部,不上不下,像是要把自己生生憋死過去。 “您醒了?!”一個很稚嫩的童聲傳過來,帶著驚喜的語氣。 赫倫沒有說話,隻是懵懵地點了點頭。他順著聲音看過去。 一個小孩兒抱著塞涅卡,圓臉大眼睛,一臉稚氣的微笑,腳邊還有一條歡騰地搖尾巴的小狗。 赫倫覺得這張孩子臉有點眼熟,包括那隻腿短身子胖的小狗,卻追溯不到具體的記憶。 小孩兒從抽屜裏翻出一塊紅紗,衝赫倫搖了搖,笑著說:“您還記得我嘛?那天……我把您的車窗紗撕了下來,您寬厚地饒恕了我。” 赫倫想張口說話,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音。他覺得喉嚨像被一層蠟封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他捂著脖子咳嗽半天,眼前逐漸溢滿黑氣。他的視野愈發模糊,呼吸短促起來。 小孩兒有點奇怪,他慢慢走近床邊,“您怎麽了?” 赫倫哆嗦著,比劃了一個寫字的動作。小孩兒明白他的意思,為他拿來蠟板和刻筆。 赫倫想了想,許久才寫道:“你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奴隸沒有?” 小孩兒看一眼蠟板,搖了搖頭:“您的馬瘋了一樣闖到城區,把油坊的橄欖油桶都打翻了,還碾死了一隻會下蛋的母雞!最後還是被幾個馬夫一起製服的。我看見車窗上被撕了一半的紅紗,一下子就想起您了。” 他回想著,“您昏倒在車裏,身邊就隻有這個小娃娃。當時他還在大哭呢!” 他伸出胳膊,把塞涅卡一托。 塞涅卡已經醒了,十分乖巧。除了原本的胖臉小了一圈,臉色沒有以前紅潤外,還算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看見赫倫,衝他笑起來,咿咿呀呀叫著。兩片唇瓣咧開,鼓起的大腦門在燭光下微微發亮。 赫倫看著可愛而無知的嬰兒,心裏一陣鈍痛。 他接過塞涅卡,直接下了床,從隨身攜帶的錢袋裏掏出銀幣,賞給他一些錢。 “您要走了嗎?”小孩兒捏著錢幣,有些擔憂地說,“我的父親是醫生,他說您的頭部受到撞擊才會昏過去,需要好好休息。” 赫倫僵立著,悵然若失,思緒遊離到遠方,整個靈魂好象都隨著思緒飄到極遠處了。 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拿刻筆,寫道:“給我找個馬夫,我需要去郊野一趟,就是現在!” 小孩兒瞄了一眼,沒敢反駁他,抱起小狗就跑去外麵了。 他住在窮人聚集的街區,鄰居就是一位供貴族富人使喚的公共奴隸,職業便是駕駛馬車。 車夫是個老實忠厚的窮人,接過赫倫的錢幣時,還下跪道了謝。 …… 赫倫晃晃悠悠地坐著馬車,再次回到郊野。他抱著塞涅卡,在車夫的攙扶下走到與盧卡斯分離的地方。 郊野的寒風不減,嗚嗚地湧動在他耳邊。月亮已經走到夜幕中央了,依舊散發著慘淡的白,好象環境的冷都是由這輪寒月吐出來的。遠方浮動著連綿的黑山,近處是堅硬的黑荊棘。唯有枯黃幹燥的草叢,證明這個地方還有顏色。 赫倫的鬥篷被吹得鼓起,肺部裏無形的結石還在浮遊著。他順著沿路的小徑,哆哆嗦嗦地走著,嘴唇越來越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