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承他的意誌,成為一個愛好流淚的人。我常為窮孩子的哭鬧內心酸澀,為哀嚎的難產女子而悲哀。我的烏發終變枯槁,鮮亮的皮肉終將皺縮,腿腳遲早疼痛壞裂。可我保持一顆憐憫體恤的心,時間於此心為空物!” 外圈的平民們愛聽這些,紛紛鼓起掌來。 赫倫打了個深深的嗬欠。 遠處的盧卡斯聽不到這些。 他躺靠在車板上,扯了扯篷帽,使勁吸吸鼻子,熟悉的豆蔻香鑽進他的鼻尖。 他忽然一笑。 一隻大手拍了他的頭,沒輕沒重的。同時,有粗糙的男聲響起: “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盧卡斯,你的鬥篷告訴我你找到了慷慨的主人!” 盧卡斯撐起身體,一轉頭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列維?!我的天呐,你居然還活著!”他驚訝地說。 列維身材壯碩,額前有條深刻的刀疤。他粗剌剌地笑,發黃的牙齒明晃晃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流露莽夫的氣質。 “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我的朋友。”他說,“自從我離開訓練場,我們可就再也沒見過。我以為你早就死在劇場裏了!” “噢!我可沒那麽容易就死……”盧卡斯跳下車,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 “角鬥士永遠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不是嘛?”列維捶了捶他的肩膀,笑著說,“你看上去過得不錯,幸運的家夥!” “我在為波利奧大人賣命。”盧卡斯咧嘴笑著,“你呢,列維?” “我是安敦尼大人的保鏢。”列維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他剛剛成為家主,需要一個強壯的人替他擋刀。不過他對奴隸還算不錯,最起碼我每天都有羊奶和魚肉吃,他還答應我會給我娶妻!” “這真是太好了!如果主人允許,我真想跟你好好喝一杯!”盧卡斯笑著擂他一拳,“還記得當年我們合力殺死一隻老虎嘛?” “噢當然!我砍掉它一隻爪子,把你從它嘴裏救了出來!你當時弱得就像個老娘們兒一樣……”列維嘿嘿笑兩聲。 “沒辦法,我可不擅長砍殺動物!”盧卡斯雙手一攤。 “不管怎麽說,那些都過去了。我們從地獄裏活了出來,也遇到了寬厚的主人,神明沒忘記這兩個可憐的大塊頭!” 兩人敘敘舊,時間並不長。列維負責巡視場子,不能做過多的停留。 達荷繼續在演講台上迸發激情。 “……如果說人民是高貴的,那麽安敦尼就流著高貴的血;如果說人民是平凡的,安敦尼就流著平凡的血!一定有同僚與我同在,讓我來呼喚他上台……” 他精明的目光朝台下掃了掃。 “波利奧大人。”他鎖定了眼光,笑著說,“所有貴族中,隻有您沒穿鬥篷。您一定是個簡樸的貴族,我想您會與安敦尼有共同的信念。” 赫倫沒想到他會叫到自己。他猶豫一下,還是冒雨走上台了。 達荷友好地拉過他的手,親熱地做貼麵禮。他挽過他的肩膀,讓他麵對觀眾。 做完貼麵禮後,他躲在赫倫背後,用手掌拭了拭臉頰。 這是輕微的動作,沒有人發現。 “很榮幸被安敦尼大人叫上台,我……” 赫倫哽住了。 他驚險地發現,自己並不具備聚眾演說的能力。平時如流水傾瀉的拉丁文,在麵對密集觀眾時,就像木輪卡在泥濘裏一樣停滯。 他愣愣地站著,腦裏像泛起大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觀眾席鬧哄哄的。教養良好的貴族們依舊淡定,彼此間交換個輕蔑的眼神;平民更不必說,囂張地喝倒彩,叫他下台。 赫倫突然意識到,他一直忙著與布魯圖斯做鬥爭,從沒專注於提升自我。 這一刻,雷霆千鈞般的反對使他有點開竅。 他好象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麽。 達荷笑了笑,攬著他僵硬的肩,“很明顯,波利奧大人太過悲傷了。父親的逝世勾起他難過的回憶,畢竟我們兩人的父親是親密無間的好友!願他們在天堂共飲葡萄酒,注視著他們愛過的羅馬子民!” 赫倫低下了頭,神情有點窘迫。 他不得不承認,他丟人了,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葬禮結束,赫倫慢吞吞地走回馬車。 盧卡斯為他掀起簾子,他卻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要上車的意思。 “主人?”盧卡斯疑惑地放下門簾,他覺得赫倫很不對勁。 赫倫半側過臉,黑眼珠斜到眼梢看他。這雙眼睛本該因為陰雨而染上潮氣的,然而清冽如晴夜。 “回去吧,盧卡斯。”他粗暴地扯掉黑喪服,丟到角落的泥水中。 “我也想回家泡個澡,洗掉這該死的晦氣!”他頓一下,“和你一起吧。” 盧卡斯的指甲於瞬間摳進門簾裏。 雨勢有所加重,馬車在漫天搖曳的雨絲中抵達家宅。盧卡斯被淋得透徹,發梢滴著接連的水珠,額發打成綹貼住他一邊的眼簾。 兩人匆匆邁進門,赫倫命奴隸準備洗澡水,還要加一些藥草。 走過中庭時,他瞥見石膏像上的黑鬥篷,又後退走幾步,將鬥篷一把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