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聞言笑曰:“本王何敢稍加開罪了林大才子,屆時大才子定然不依不饒,將本王口誅筆伐。”言畢又轉向永說道,“然大才子既來本王府中以琴會友,本王當不負所望,將本王柯亭笛取來。” 永領命自去。 卻說這段時日賈珠未曾歸府,皆是煦玉一人居於榮府,兩廂分離多日,難免相思成疾、心下悒鬱。不巧近日來訪之人絡繹不絕,煦玉不堪其擾,期間有人欲奉承討好煦玉,道是如今賈府當真權勢正熾,聖眷正濃,賈大公子南征功不可沒。據聞江寧刑場之上,五王爺曾將賈公子擁坐膝上、二人行止親密,談笑無間。無怪乎此番歸京後王爺對賈公子器重有加,委以重任。這話落入煦玉耳中,又觸動其心中往事,當真別具意味。遂煦玉登時於心中大添醋意,怒不可遏,隨即便命執扇抬著琴案,詠賦端了檀香,自己抱著焦尾,使氣欲往了五王府中與五王爺一較高下。執扇擔著琴案跟隨在煦玉身後轉悠,一麵念叨著“少爺您再考慮一日可好,如今五王爺正炙手可熱,能一手遮天呢,又是大爺的頂頭上司,得罪了他咱們如何還有好日子過?少爺好歹也為大爺想想吧……”,煦玉隻充耳不聞,任誰來勸說皆不聽。 此番待五皇子手持長笛步至出月裁星齋之下時,隻見煦玉內著月白深衣,外罩素色雲紋大氅,廣袖如雲,斂容授節。衣裾翠粲,檀麝流芳;飛纖指以馳騖,舞皓腕以流漫;觸擊如誌,惟意所擬。激清響以赴會,奏弦歌之綢繆;寬明弘潤,優遊婉轉;拊弦安歌,新聲代起。此曲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五皇子見狀劍眉微蹙,道曰:“此番玉可是欲與本王試樂鬥氣?” 永聞言忙道:“試與殿下鬥氣,這林瑜君未免太過不自量力,他一介弱質書生,如何與殿下這般經年習武之人較量‘內力’?……” 五皇子對曰:“那可未必,你尚可詢問一旁的子卿,他這師弟的意氣若何,可謂是奮逸淩厲,可驚濤駭浪……” 隻聽孝華說道:“依在下觀之,此番他是認真的……” 隨後隻見空地中煦玉抬首,將一雙星眸往五皇子麵上望來,眸光如矩,如火似電,對抗挑釁之意盡顯。 五皇子見罷嘴角掠出一抹輕笑,隨即持笛橫吹,奏出一曲《鷓鴣飛》。此番琴音笛聲雖雙聲不同,然卻是齊頭並進,駢馳翼驅;相淩而不亂,相離而不殊。笛聲清越激響,琴聲沉鬱低緩;然笛聲雖繁促複疊,奔遁相逼,卻仍未能壓倒琴聲之勢;琴聲倨傲慷慨、飄搖清邁,縱橫絡繹、環豔奇崛,由緩至急、由輕至促,反倒將笛聲催逼得間不容息。笛音弦響,曲引向闌,隻聽聲擊長空,響徹寰宇,兩廂對峙競趣,宛如崇山之遇駭浪,鬱兮巍巍,浩兮湯湯。隻不料卻忽地傳來一聲金石裂帛之聲,隨後眾音齊歇,定睛一瞧,原是焦尾弦斷。於此同時,一口血從煦玉口中嘔出,與四周紛揚飄零的紅梅花瓣一道赤灑琴身。而出月裁星齋周遭所植十數株紅梅,滿樹繁花已於倏忽間盡皆散落,緋色花瓣灑滿一地。 對麵之人見狀皆大駭,永驚道:“竟彈得傷了內腑!”隨後轉頭向身側五皇子望來,隻見五皇子雖已停下吹奏,然亦是維持著吹奏的動作一動不動,十指顫抖不止,宛如痙攣,麵色煞白,冷汗淋了滿臉。 一旁孝華淡淡道句:“殿下竟也輸了。” 永聽罷難以置信地問道:“殿下輸了?!這如何可能!” 五皇子聞言方才放下雙手,將手中長笛交與永持拿,略顯無力地笑道:“是了,本王輸了。玉以損傷內腑為代價與本王一較高下,本王如何是他之對手?隻怕此番便是子卿親上,亦難敵玉。” 孝華搖首道:“琴音本沉鬱曠遠,聞知雪躁靜心,平和泰然,若在下奏來,尚可達此至德中和之境;然玉與在下不同,他之琴音鬧中取靜、淩而不亂,不平則鳴、激憤深廣,昔時嵇中散臨危而奏《廣陵》,抒不忿之氣,感發心誌、泄瀉幽情,此間惟玉得嵇中散之境。《醉漁唱晚》向來最合他心境,《廣陵散》亦然。終歸了是我二人心性境界不同,他若較真,在下如何能敵。” 永聽罷仍是不解其故,說道:“屬下仍是不明,對樂曲亦是一竅不通,不知他何以能勝。” 此番半晌過去,周遭之人皆不答。隻見本留在宇梁閣觀望的賈珠早已按捺不住,從宇梁閣上飛奔而下,一麵飛馳一麵喚著“玉”,奔至出月裁星齋樓下一把將煦玉摟在懷裏,雙目盈淚,口中喃喃嗔道:“你何以這般使性子妄為、竟以命相拚?!難道不曉弦斷不祥,如此行事會折壽的嗎?……” 煦玉拿絲帕捂嘴,又咳了幾聲,將血跡掩了,嗓音喑啞著道句:“我無事,見到你便好。” 賈珠聞言隻覺酸澀填膺,忙不迭說道:“你怎的便不信我,無論我身在何處,我滿心滿眼裏都隻有你一個……” 煦玉笑曰:“得卿此言,死而無憾。” 這邊五皇子方開口對永說道:“……之前你道林玉乃一介書生,不過弱不禁風之輩。然你不曉所謂書生意氣,揮斥八極,上達青天,下潛黃泉。但憑一腔意氣,便可以命相搏,他人如何能及?伏屍兩具而天下縞素,昔日相如以勇退秦,莫不如是。”說到此處,五皇子方喃喃自語,“正因如此,本王素來不喜林玉此人此性,太過意氣用事、任性妄為,卻令人莫可奈何……” 正說著,便見空地中央賈珠跪伏在地懇求道:“賈珠懇請殿下開恩,玉怕是內腑受損,懇請殿下允在下暫離,送他回去。” 五皇子並未多言,揮手放行。 賈珠忙不迭謝恩,隨後便命執扇詠賦二人將琴、案諸物收拾妥當,一麵扶著煦玉出門登車。此番賈珠唯恐煦玉如此這般回去榮府不妥,遂決定先去城外趣園令應麟診視一番方可安心。另一邊隻見王府的家人匆匆引著一小廝前來,對五皇子並孝華請安,賈珠見罷,認出該小廝正是柳菥的小廝畫梅。一行人匆匆說了兩句,孝華便忙不迭向五皇子告辭。這邊賈珠喚住孝華詢問可是出了何事,孝華惟道句:“詳情我亦是不曉,隻知菥兒令我前往忠順王府接他。”賈珠聽罷不安陡增,遂忙道:“兄且快去,若有需相助之處,派人前來城外趣園尋我二人便是。”孝華聞言應下後領人自去不提。☆、第七十五回 小人得誌公子受欺(一) 上回說到煦玉與五皇子試樂鬥氣而撫琴至內傷之事,遂隻得先行乘車前往趣園尋應麟診治一番。賈珠又遣了鄭文先回榮府招呼一聲,道是自己與煦玉前往城外與應麟則謹住上幾日,再攜了衣物前來。一路上,珠玉二人因分離多日,皆如膠似漆,擁在一處難舍難分。 賈珠擁在煦玉懷中就方才之事嗔道:“何以偏與王爺鬥氣?王爺心裏念著先王妃,我心裏念著你,王爺又能拿我如何?……你若不將自己身子當回事,總有一日熬得油盡燈枯的,指不定就這般棄了我蹬腿去了……若是將我一人留在這世上,你也回不去天上,我定日日怨你恨你,將你留在這人間,你也不算渡完此劫!……”賈珠雖撂此狠話,然心下卻知若是上天欲將他二人分開,他又能如何。 不料卻聞煦玉說道:“我已與你許下生生世世,此世過完尚有來世,何來歸去之說……” 賈珠聞言隻覺眼眶發澀,隨即將麵龐埋在煦玉胸口,嗓音中帶著哭腔說道:“古人嚐雲‘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然此生便是拚盡性命不要,亦無法令我少愛你一分……人生百年,終歸一死,然我至死亦不欲與你分開,玉哥,我當如何是好……” 煦玉聽罷則摟緊了懷中賈珠對曰,語氣毅然決然:“我與卿此情不渝,自當生死不離。” 不多時二人車駕便已行至趣園之中,珠玉二人重整冠裳,賈珠扶了煦玉下車,一麵打趣道:“此番先生聞說你與王爺之爭,少不得理論你一回,責你意氣用事。” 果不其然,待進了後園拜見過應麟則謹,珠玉二人試圖將煦玉受傷之事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隻道是煦玉今日是與五皇子比試器樂。然待應麟診視過煦玉之後,隨即肅然開口問道:“如何竟致使內腑虛傷?玉兒可是又使那性子意氣用事?” 珠玉二人聞言皆心下羞赧無言以對,亦不敢辯白。 應麟見狀氣不打一處來,隨即對他二人劈頭痛斥:“為師近年來日覺精力不濟,筋骨衰遲,想必大限之日不遠矣。多年來目視你二人長至這般年紀,奈何如今竟未能稍加省心,為俗事所累,為爾等,大抵待為師哪一日閉眼蹬腿去了,便也萬事無憂了……”言畢又轉向煦玉說道,“尤其是玉兒,為師素來教導規誡,本已體弱身虛,更需改了那貪嗔癡愛、妄動忿,奈何卻仍未將為師之言稍加放於心上,逞能任性,可是欲趕在為師之前早登極樂!……”隨後又伸手疼惜地拂過身側焦尾弦斷之處顫巍巍道句,“此千古名琴,竟一朝彈得弦斷,史上武侯彈琴退仲達亦不過如此,可想而知彼時玉兒是如何操琴,定賭上一口氣,搏命而為,便是琴聖聞知亦不免唏噓嗟歎……” 煦玉聞罷隻得不住磕頭請罪,懇請應麟息怒。 應麟見狀亦不解氣,此番則勒令煦玉留在趣園,道是欲罰他禁足,令其每日吃齋啖素,打坐調息,直至其澹誌寡營為止。煦玉聞言苦笑不迭。 這邊應麟正理論珠玉二人,便見賈芸匆匆進了屋中通報道:“趣園外侯大人來訪,道是之前大爺吩咐過,遂此番前來,有要事求見邵先生。” 應麟聞罷尚且不明所以,遂道:“華兒忽然前來道是欲麵見為師,所為何事?” 賈珠忙解釋:“之前在五王府之時,我見他與柳文清似是有事發生,方與他道若是有需相助之處,可來趣園尋我與玉哥,大抵此番真的出事了……”說著又轉向賈芸道,“請他直接進這後園來便是。” 賈芸領命去了。 賈芸去了不多時,便聞見應麟書房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隻見賈芸在前掀起了簾子,孝華隨即進入房中,懷中還橫抱著一人,衣衫淩亂、麵上還有淤青血跡,正是柳菥。屋中眾人見狀皆大驚,忙問出了何事。此番隻見孝華聞言,便是那張素昔難得有甚表情之臉亦是氣得鐵青,亦未稍作解釋,惟道句:“此番說來話長,事關重大,在下亦不敢就此送菥兒回去柳府,亦不敢隨意尋了大夫診治。無可奈何之下,惟有貿然前來煩請先生相助。此番且請先生先行診視一番,在下再將詳情告知諸位。” 隨後應麟方檢視了榻上柳菥一回,隻聽柳菥怏怏說道:“想來此乃晚生頭回拜見二哥的業師、才貫二酉的大儒心庵先生,二哥素昔皆行父輩的禮數,如今晚生竟如此形態,失禮得罪之處,還望先生見諒。” 應麟聞言道句無妨,又曰柳菥身上不過幾處皮外之傷,敷藥將養一陣便也無事,隻麵有戚色,隻怕傷在心房之處,他便也無能為力了。 之後應麟命家人熬了凝神靜氣的湯藥端進屋來,則謹親手端了藥碗欲喂柳菥飲下。一旁孝華見狀忙勸阻不迭,道是不敢勞煩公子,欲親手來喂。柳菥見狀轉向則謹,隻見則謹頭戴鬥笠,以麵紗掩麵,遂瞧不見其下容顏,方才進屋伊始,尚未聞他多話。若非則謹打扮異常,隻怕便會令人就此忽略他的存在。然此番仔細打量一陣,從垂下的麵紗的縫隙望去,隻覺此人狀貌年輕,宛若少年。容貌極美,清如浣雪,秀若粲霞,與自己竟不相上下。神色雖冷,然舉止間不乏柔情,遂忙詢問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孝華聽罷尚且不知如何介紹則謹身份,便聞見賈珠從旁打趣一句道:“蘇公子乃在下師父,他二人師母。” 應麟聽罷嗬斥一句:“珠兒,不得放肆。” 賈珠聞言答是,又將臉龐埋在煦玉身後吐了吐舌頭,小聲嘀咕一句“我說的是實話”。 柳菥聞罷賈珠之言倒也明了,之後孝華便將之前所發生之事概述一番,此番尚需從頭說起。 卻說在賈珠五皇子等人南征之前,北方阿速部落入侵山西省,試圖逼近左近宣化府。景治帝派遣忠順王世子鯀充了征北將軍,領兵五萬北上與山西巡撫一道抵禦阿速入侵。這鯀本素紈絝,百事不諳,逞勇無謀,張勳雖跟隨前往,期間百般勸誡,那鯀惟固執己見,一概不聽。此番率領五萬兵馬,惟撥了五千人與張勳,其餘皆委任與手下親信,張勳氣之不過,然念及五皇子吩咐此番出征當以大局為重,能忍則忍,惟有遭逢得不償失、損兵折將之事,方可權益行事,遂隻得暫且隱忍不發。 不久後那鯀領兵北上,阿速率領一萬餘騎兵南下剽掠,入侵大同府,至朔州城下。鯀見胡兵圍城,輕率領兵於城外與胡馬交戰,然不料陣中多步兵,自難敵胡虜鐵騎。陣型被胡馬鐵騎衝殺得七零八落,反被胡馬抄小徑率先攻入城中占領城池,己方守城人馬反倒被迫退至城外,此役官兵堪堪損失近萬人馬。鯀隻得領兵狼狽南遁至雁門關據守,此番那鯀駭得屁滾尿流,不敢再行出城迎戰,隻得困守城中。阿速命眾騎兵一路往南追擊,殺至城下,包圍城池。幸虧戰前張勳有備而來,率領五千兵馬於城外埋伏,此番待阿速圍城,方集中兵力猛攻南門處的胡兵,撕開一條口子,方掩護了鯀領兵從南門逃遁,向南逃往振武衛,進入代州城據守。而彼時阿速還欲率領鐵騎一舉攻下代州城,無奈此番戰線過長,且又逢入冬,彼時北方降雪,竟釀成雪災,阿速部落人畜死傷無數,軍糧等供應不上,無奈之下圍城一月便隻得退兵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