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我沒有一口氣把這一歷史都告訴你,一次就克服它,完全說出來呢?答案還是在於我的弱點。其實,什麽樣的故事可以完全簡化為單單幾個事實呢?所以,我一次講一段故事。我還得冒險猜測,當這些信到你手裏時,我應該已經告訴了你多少。”


    我父親的猜測不太準確。他講故事的節奏快了一點點。


    讓我傷心的是,我也許永遠不知道,在海倫·羅西出乎意料地決定和他一道去尋找羅西教授那一刻,他是什麽樣的反應,也不知道他們從新英格蘭到伊斯坦堡一路上的趣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對付那麽多的表格,怎麽跨過政治的隔閡,辦理簽證和通過海關的?父親的父母是善良而理性的波士頓人,他是不是為自己突然決定去旅行而對他們撒了無傷大雅的謊?他是按計劃和海倫馬上去紐約了嗎?他們在旅館裏睡在同一個房間嗎?我年輕的心靈忍不住在構想這些謎,但又解不開。最後我隻能把他們當作青春劇中的兩個角色,海倫小心謹慎地伸展四肢,睡在雙人床上,而我父親則可憐兮兮地縮在靠背椅上,除了鞋,什麽都沒脫。窗外,時代廣場的燈光色迷迷地閃爍著。


    “羅西失蹤六天後,一個霧氣瀰漫的夜晚,我們從艾德威爾德機場飛往伊斯坦堡,在法蘭克福轉機。第二天早上,飛機降落在伊斯坦堡。我對一切都感到新鮮,有些大驚小怪的樣子,海倫在我身邊笑了起來,‘歡迎來到大世界,美國佬,’她說著,笑了。這是真正的笑容。


    “海倫也從未到過這裏,她安靜而專注地端詳一切。在計程車上,她隻有一次轉過身來,對我說,看到奧斯曼帝國的源泉——她用了這個詞——感覺真怪。奧斯曼帝國在她的祖國留下了許多痕跡。


    “我思忖,海倫喜歡跑腿,幹嘛不投其所好呢?我倆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那就是我來付帳。我從國內的銀行裏取出為數不多的全部積蓄。哪怕我失敗,羅西也值得我竭盡全力。哪怕最終失敗,我也不過是一文不名地打道回府。我知道海倫是一個外國留學生,很可能一無所有,難以謀生。我已經發現,她似乎隻有兩件套裝,要靠變換剪裁老舊的襯衫來換著穿,‘是的,我們住兩個隔壁的單間,’她告訴女房東,一個麵容端莊的亞美尼亞老太太,‘我哥哥——哥哥——打呼嚕打得厲害。’‘打呼嚕?’我在長沙發上問道。


    “‘就是打呼嚕,’她伶牙俐齒地說,‘你就是打呼嚕嘛,你知道的。我在紐約就沒關過眼。’‘沒合過眼,’我糾正道。


    “‘好吧,’她說,‘關好你的門吧,閉嘴。’不管打不打呼嚕,我們都得睡上一覺來消除旅途的勞累,然後才能做事。等到我們開始在迷宮般的街道上搜尋,掃視形形色色的花園和院落時,已經快傍晚了。


    “羅西在信裏沒有提到檔案館的名字。我們在談話時,他隻把它稱為‘一個不為人知的資料寶庫,由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建立。’關於他在伊斯坦堡所做研究的那封信中補充說,檔案館是一座十七世紀清真寺的配樓。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從檔案館的一扇窗子可以看到哈吉亞·索菲亞,檔案館至少有兩層樓,一樓有門直通大街。離開前,我曾在學校圖書館裏仔細尋找這個檔案館的資料,但沒有找到。羅西在信裏不說出檔案館的名字,我覺得奇怪。省略這樣的細節不像是他呀,不過他也許不忍回憶。我的公文包裏有他所有的文件資料,包括他在那裏發現的文獻清單,結尾不完整,這很奇怪,它是這樣的:‘書目,龍之號令。’要尋遍整個城市,在迷宮般的尖塔和寺廟裏逡巡,尋找羅西那神秘的幾行字源於何處,是個令人生畏的工程,這樣說毫不為過。


    “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轉身朝我們的裏程碑哈吉亞·索菲亞走去。它原本是拜占庭時期的聖索菲亞大教堂。一旦我們走近它,就沒法不進去看看。大門敞開,巨大的聖殿把我們和其他遊客一道吸進去,就像乘著波浪衝進洞穴一般。我想,一千四百年來,朝聖者們就像我們現在這樣紛至遝來。我慢慢朝中央地帶走去,回頭張望那巨大而神聖的空間,張望它那令人暈眩的寺廟和拱門,神聖之光傾瀉進來,上層屋角的護罩上刻有阿拉伯文字,教堂下麵是古代世界的層層廢墟。它的穹頂就在我們上方,高高在上,複製了拜占庭舊時的星相圖。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身在其中。我已經目瞪口呆。


    “回想起那一時刻,我現在明白我在書籍裏,在那狹隘的象牙塔裏,生活得太久,我不知不覺束縛了自己的視野。在這宏偉的拜占庭建築裏——這個歷史奇蹟裏——我的精神突然躍出了牢籠。在那一刻,我知道,不管發生什麽,我再也不能回到那舊日的束縛裏。我想隨著生命上升,向外擴展,就像這寬闊的內屋向上、向外升華一樣。我的心隨著它膨脹,我在荷蘭商業史中漫遊時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我看了一眼海倫,知道她也一樣深受觸動。她像我一樣,腦袋微側,一縷黑色的捲髮披灑在襯衫領子上,那張通常充滿警惕和嘲諷的臉龐現在全是朦朧的超脫。我衝動地伸出手,抓起她的手,她也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在和她握手時,已經知道這種有力的、幾乎全是骨質的緊捏。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回過神來,放開我的手,但沒有一絲尷尬。我們一起在教堂裏四處漫遊,欣賞漂亮的講道台,閃光的拜占庭大理石。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我們在伊斯坦堡期間,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哈吉亞·索菲亞,但我們在這個城市裏的首要任務是尋找檔案館。海倫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她正朝出口走去,我也是。我們穿過人群,回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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