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昊從容落座,坐在昆吉金左側,發現老人家看著院中的珍禽,並不急於交談。黃昏,金色水池裏,兩隻說不出名字的高腳水禽,在展翅啼叫,它們的羽毛鮮豔似火。“穹人沒有退兵,仍紮營在規道。”在水禽的叫聲裏,昆吉金平緩說道,“帝子日後有什麽打算?”“等秋時,取道羽山,前往規方。”在意料之中,姒昊沒絲毫失望之情。快到夏日,天豈山的毒霧正濃烈,隻能選擇在秋時動身。“羽山……”昆吉金站起身來,少女伸手要攙扶,被他粗魯撥開。姒昊跟著起身,站在一旁,沒有任何攙扶動作。戎首看起身時,手掌在地上撐了一下,他一側的腿似乎使不上力。老戎首長年參與戰爭,身上有舊傷,看來是舊傷複發吧。“羽山傳言有龍,那頭龍,與你有淵源。”昆吉金有時覺得,這位帝子逃亡來昆戎,得自己的庇護,怕是天意。正因羽山有龍,所以人們不願接近羽山。從姒昊到昆戎來,昆吉金就常派親信去探看他,親信的稟告無不是這人不思進取,看不出一丁點能成大事的樣子。昆吉金卻覺得姒昊非同尋常,相當沉得住氣,懂得審時度勢。他從沒跟自己請求派兵護送他去規方,他知道自己不會答應;他也從不以帝子自居,對自個的處境,看得相當透徹。“隻是一個傳說。”姒昊淡然,他熟知自己家族的故事。身為這個古老族群最中心的那個人,姒昊沒有強烈的使命感。他有的,不過是看清自己的道路,一步步紮實前去。“規方之行,帝子有什麽需求盡管說。”秋時離現在還早,可這趟行程不容易,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昆吉金願意提供幫助。“我需要探路羽山,得有一匹能騎的馬。”人們不愛挨近羽山,除去有龍傳言外,還有地形複雜的緣故。姒昊會親自前去探路,親力親為。“這事簡單,我牧場裏的駿馬不少,你去挑一匹。”騎兵隊所騎的馬,幾乎都出自昆吉金的牧場。全昆戎最好的馬,都在他牧場裏。“還需一人,傳授我騎馬術。”姒昊淡語。“我讓戎山鳩教你騎馬術,三十騎兵就數他的騎馬術最好。”姒昊想學騎馬,昆吉金不感意外。前往規方之路,幾乎都是山林路,馬車無法行進,步行行程緩慢。騎馬需要過人膽色,昆吉金看向姒昊,見他淡定的模樣,心想,他早有這個決心。這位步上逃亡生涯的帝子,年紀輕輕,意誌堅定,也許他真能成就一番事業。和昆吉金悠然交談幾句,夜幕降臨,姒昊辭別,離開白屋。昆吉金從沒有打跑穹人,護送姒昊去規方的打算,他收留他,善待他,僅此而已。這對姒昊而言也足夠了,他沒指望昆戎為他跟穹人開戰,昆戎自顧不暇。他對昆戎也沒有重要到,能讓他們為他一戰。秋時前往規方,此時暮春,還有一個夏日做準備。在姒昊看來不算長,也不算短,正好足夠。不論在秋日到來前,穹人是否會退兵天豈山,有準備總是好的。姒昊連夜離開土城歸家,回到家已經是深夜,虞蘇沒睡,仍在等候他。見姒昊回來,虞蘇下炕溫湯,在火塘邊忙碌。他沒問穹人是否退出天豈山,他從姒昊的細微表情,動作,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夜裏兩人在炕上低語,摟抱在一起睡去。幾天後,姒昊牽著大白到昆吉金的牧場,一位老馬倌過來打量大白。牧場裏馬匹許多,可也沒見過這麽一匹健壯,漂亮的白馬。老馬倌把大白端詳一番,掰大白牙齒看它年齡,問姒昊這匹馬從何而來。姒昊說不是戎馬,一路從任方帶來,問能否馴服騎乘。老馬倌對地理方位的知識很有限,不知道任方是哪裏,他對大白上下其手,稱讚:“是匹好馬。”自此,大白寄放在牧場,由老馬倌馴馬。姒昊也住在牧場,跟騎兵長戎山鳩學騎馬。戎山鳩三十來歲,性格沉毅,被戎首點名教姒昊騎馬,他隻得傳授。起先他覺得姒昊這個外邦之人學不來騎馬,等他從馬背上摔幾次,就會退縮。後來他意識到自己錯了,這人膽大而心細,聰明而敏捷,根本就沒怎麽摔下馬過。初學者摔得頭破血流,被馬踢傷,踩踏的事,他都不曾遭遇。這在戎山鳩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這段時日,姒昊住在牧場,虞蘇跟過來,照顧他起居。虞蘇平日裏無事,就在牧場看姒昊學騎馬,看大白受馴,一開始為姒昊提心吊膽,後來見他在馬背上沉穩、老練的樣子,轉而去心疼大白。昆吉金的牧場,不隻有供騎乘的馬,也飼養著好幾匹拉馬車的馬。平日裏,常有馬車出入牧場。虞蘇在牧場無所事事,便跟車夫學習駕車。相對於騎馬,駕馭馬車安全多了。牧場上,偶爾能見到虞蘇慢悠悠駕車,姒昊騎著大白,跟隨在他身旁。兩人在夕陽下相伴,身後是青黛的山,晚風拂麵。整個夏日,兩人都待在牧場,天氣轉涼後,才離開牧場,回到土城東麵的家。在兩人於牧場學習,過著平靜的生活,昆戎和狄人在北麵的山穀裏進行戰爭,各有勝負,分不出高低。昆吉金領兵在外,留著昆鉞駐守土城。姒昊無暇顧及昆戎的戰事,他迫切需要探明羽山的道路。羽山在昆湖以西,位於昆戎的地盤,往來安全,姒昊獨自出行。騎馬一日內可以往返,步行可得兩日。清早,虞蘇目送姒昊騎著大白,在晨曦下馳騁而去的身影。他心裏本該擔慮,但看著他在馬上的英姿,心中又是喜悅。穹人和狄人都不會騎馬,在戎地,也極少有人會,若是遇到敵人,可以憑借騎馬逃脫。離去規方的日子越來越近,需要準備路途所需的物品。送走姒昊,虞蘇背上家中僅剩的幾件彩陶器,獨自前往土城。姒昊騎著白馬,披著一身灰色的鬥篷,沿著昆湖西麵行進。路途上偶有戎人,見著他都以為他是戎首的騎兵,人們不敢招惹騎兵,待騎兵分外敬重。一路無人攔阻,順順利利,抵達羽山腳下。這座山並不高,但地形相當複雜,山峰危立,如同石林般。怪石遍布,山中霧氣蒙蒙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從戎青鳥那兒詢問來的路線,姒昊需要尋探。戎青鳥是位商隊的領隊,有很強的辨認方位能力。他告知姒昊的羽山路線,經由姒昊一路的踩點,確認可行無誤。他站在山峰上,目光越過森林,望見遠處的天豈山。高聳入雲的天豈山,像藏匿在雲林中的巨獸,隻露出它的片鱗半爪。步下山峰,姒昊牽著大白,緩緩走出羽山,霧氣沾濕他的頭發,他的心很靜穆。他離去前,朝山穀投去一眼,霧氣沉沉下,難以想象穀中的情景。他沒有挨近傳說中的龍淵,他沒必要去試探人世間是否真得有龍。孤零零葬身於此的先祖,孤零零抵達於此的自己,姒昊感受到一份沉寂的哀傷,像幽深的水淵般。傳說羽山是姒昊先祖伯昆的葬身地,古帝時代,伯昆被帝於殺害於此,雄魂不滅,化而為龍。洛姒族是極其古老、顯赫的一個族群,在古帝時代,便就封為伯爵。後來建立帝邦的伯禹,便是伯昆之子。小時候,姒昊從未想過,他有天會抵達這個傳說的地方。他也不曾去想過,也許日後,自己也會成為一個時代的傳說。作者有話要說: 大白(驕傲):我已經是真勞斯萊斯白了導演:大白,聽說要溫順好騎,最好挨一刀哦。臭馬,你居然踢我。第88章 晉夷使者前往規方之途, 不會帶任何貨物, 會帶上的都是最需要的物品。虞蘇將陶坊裏剩餘的陶器, 全都背負在身上,帶去土城售賣,易物。背負著一筐的陶器, 虞蘇慢慢地走,他身後跟著大黑。往時來土城,都會帶大白, 貨物由大白馱, 人倒是很輕鬆。有匹馬很便捷,要是有輛馬車, 更是便捷。虞蘇想,他很快會有輛馬車。車身還在城南的作坊裏製作, 應該快完成了。一輛最普通的馬車,不事修飾, 花費他們七顆六彩陶珠,十枚石貝幣。姒昊倒是不心疼,虞蘇有點心疼。虞蘇進入土城, 靠在土城牆小歇, 他從腰間取出水壺飲用。他額頭上有薄汗,背負一筐陶器不輕鬆,沉甸甸,勒得肩膀疼。虞蘇不覺得辛苦,喝上幾口水, 把竹筐背上,繼續行走。土城的早市在城北,這裏常有商隊到來,是昆戎最熱鬧的集市。虞蘇來到早市,他找個空蕩的位置,將陶器從竹筐中取出,擺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