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昊在任邑見過大巫,灰衣女走動時沒有傳出鈴鐺聲,知她是大巫的侍者。草泥屋中煙霧繚繞,朦朧不清,待煙霧消散,看到裏邊坐著一個人。她頭戴桂枝冠,身穿一件由羽毛和彩布帶裝束的衣袍。她的臉龐布滿皺紋,雙眼失焦,抬起的手幹皺得像樹皮。屋中的煙霧,來自她焚燒的一種葉子,葉子具有誘惑人心的獨特氣味,燎燒時煙霧彌漫。她的身後掛著一件熏黃的龜殼,龜殼像顆穿繩的珠子一樣,在麻繩上有序的轉動。最先進屋的是虞君,而後是虞戍北,姒昊落在後頭。姒昊小時候見過大巫們住的房子,對這類昏暗且霧蒙蒙的地方,沒留什麽好印象。姒昊身子邁進屋門,大巫突然發出一個驚呼聲,她瘦長的手指向姒昊,雙眼瞪圓,用陰冷聲音說:“他渡過了染血的大河,死亡從那時起,就像隻大黑鳥的翅膀,遮蔽在他頭上。”虞君和虞戍北都順著手指,看向在身後的姒昊。姒昊一臉淡漠,不以為然。大巫要麽真得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麽,要麽從虞君那邊得知他的身份,故弄玄虛。姒昊不在乎是哪一種,他是個有死亡威脅的人,自己很清楚。大巫所說的染血大河,無疑指濰水之戰。虞君聽得清清楚楚,他附身問大巫:“你從他身上還看到了什麽?”大巫的眼睛聚集在姒昊腰間,她端詳那條藍色的發帶,她從發帶上見到綠鬆石的配飾,看到一張清秀溫柔的臉龐。大巫搖了搖頭,從他進來那一刻起,她就感受到了血腥和恐懼,身子止不住的顫栗。到底是什麽?大巫看向他的雙腳,此時,火盆中的火突然躥起,就像他腳下燃起熊熊烈火,刹那間火焰蔓延向整個屋子。一時兵戈交錯,廝殺哭聲成片,鋪天蓋地而來,緊接著火光吞噬了大巫。“火,火!”大巫站起身,一臉驚恐。她眼中,自己的房屋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隻留一些木骨的支架,她的頭頂是黑夜和星辰。大巫的身子戰抖,抖得像篩子。侍者攙住大巫,她將大巫扶到一旁坐下,她感受到大巫的手臂傳來的滾熱。虞戍北打小就不喜歡大巫的屋子,要換往常,他可不樂意來。他留意大巫的反應,琢磨她的話語,渴望獲知。帝邑的大巫如此神通廣大,讓虞戍北再不敢輕視巫覡。“大巫,是什麽樣的火?”虞君追問。他適才看到大巫臉上的驚恐,她很少露出這樣的神情。大巫哆哆嗦嗦抬起頭,指著如竹勁拔,神色冷冰的姒昊,喃語:“他是不詳之人,會給虞地帶來災難。”這不是虞君想聽到的話語,虞君冷冷說:“我看你老了,近來胡話多。他是我虞國的貴人。”虞戍北朝姒昊投去一眼,姒昊挑了下眉頭,沒有再多表示。虞戍北想被稱為不詳之人,還被說死亡籠罩,怎麽看都很糟糕,換別人得嚇哭。虞君原本帶姒昊前來大巫家,是為了問卜聯姻之事,不想聽到大巫這樣的話語,十分不悅。用力推開木門,個頭高大的虞君彎身走出。來到外頭,他直起身子,回望烏煙瘴氣的屋子,他生出幾分厭惡來。事在人為,何必樣樣求問巫覡,征詢鬼神的意思。稍後,姒昊和虞戍北出大巫的屋子,見前方虞君已在院外。侍從擁簇著虞君,服侍他登上馬車。兩人走至院門口,虞君的馬車已離去,看來他挺惱火。虞戍北在院門外止步,他問姒昊:“你信巫覡之言嗎?”姒昊抬頭看向院中那棵老桂樹,他神色淡然依舊,他說:“與其不信遭殃,不如信了免災。”他臉上沒什麽情緒,虞戍北卻覺得他說不定在輕嗤。他突然有種想法,這人也許早就在任邑的大巫那兒,卜過自己的人生。他出生即陪伴死亡,剛成年便遭晉夷追殺,險些喪命。他能活得如此冷靜,從容,倒是令人敬佩。虞戍北回望一眼大巫的院牆,登上馬車,他身邊坐著姒昊。兩人同車,默然不語,禦夫駕車,驅趕馬兒前進。大巫的院子,在馬車後變得越來越小,遠遠望去,院中那棵桂花樹,呈現出頹敗的模樣,予人淒涼之感。大巫的住所在聚落北區的角落,很接近北麵的林地。從大巫家返回宮城,需要穿行北區。禦夫駕車路過虞蘇家的院門口,姒昊朝院門投去一眼,見院門半掩,沒有人聲。從和虞蘇在梨樹木屋相見,到今日已有兩日,不知他過得可好?此時,虞蘇在城南的一處草場,他放馬吃草。白馬在坡下就食青嫩的草葉,虞蘇坐在坡上,望著前方一條大道發愣。這是條虞城通往南洹的大道,時常有人經過。從任地來的使者,他們過任水會途徑南洹,再由南洹前往虞城。這條能跑馬車的平坦大道,是必經之路。虞蘇將目光從大道上收回,他單手抱膝,低頭看著草地。一頭黑犬來到他身邊,把狗頭往他大腿上靠,虞蘇伸手,拍了拍它的頭。虞蘇讓它自去玩耍,它伸出舌頭舔虞蘇的手,仿佛它能感受到主人憂鬱的心情。姒昊被困宮城後,虞蘇獨自照顧大黑和白馬。他人無精打采,在他照顧下,犬馬倒是精神煥發。日光在虞蘇無知無覺間,悄悄向西偏移,霞光披灑,他才想到該歸家了。他去牽大白,回頭喚大黑別貪玩,快跟上。他這一回頭,看到大道上出現一輛馬車,馬車上綁著一條白旌。白旌在風中揚動,那是使者的節旌。虞蘇拉著大白,往道路追趕。他追到路口,馬車正好從他身邊穿行而過。他看到坐在馬車上的男子,那人穿著任方的服飾,有一張年輕的臉龐,他是吉華。“使臣,我是虞蘇!”虞蘇朝馬車用力揮手,高喊自己名字。端坐在馬車上的人聽得聲音,側身去看,他見到一位牽白馬的少年。少年長得清秀,有幾分眼熟,又聽他自報名字,吉華立即想起他是姒昊的友人。在角山營地見到的那位長發少年,半年不見,變化許多。他的長發剪去,個頭躥高,少年聲消失,他已長大成年。吉華示意車夫停車,虞蘇趕來,匆匆對他行禮。吉華見他不隻有匹白馬,身邊還跟著一條大黑狗,像似姒昊養的那條狗。“使臣,阿昊自從進入宮城,就遭軟禁。”虞蘇說話帶喘氣聲,他一路跑來。“虞蘇,這些日子,你見過他嗎?”吉華聽說遭軟禁,有點意外。“我兩日前見過他,他人沒事,但是……”虞蘇看向駕車的馬夫,這是虞地的馬夫,他沒往下說。“我一路匆忙,就是為他而來,你不必擔心。”吉華這般回複虞蘇,便命令馬夫駕車離開。馬車前進,虞蘇仍跟在後頭,吉華對虞蘇示意節旌,虞蘇會意點頭。別國的使臣,抵達虞城,都會入住在宮道南的館屋。虞蘇悟得,這是吉華要自己去找他的意思。深夜,吉華在館屋的院中踱步,等待虞蘇。虞蘇一出現,就被他喚進屋,領到自己的房間裏。館屋昏暗,奴仆都已入睡,四周寂靜。吉華掌燈,關門閉窗,和虞蘇低聲交談。虞蘇跟吉華講述姒昊在虞城的事情,這半年間,他都做了什麽,日子過得怎樣。吉華聽後,想姒昊要不是後來被虞君囚困,他來虞地過的日子可真不錯。有房有漁屋有船,有狗有馬有田又湖,還有個溫柔,體貼的同居之人。他是姒昊的同居者,吉華通過猜,虞蘇沒明說。虞蘇接著講述姒昊被認出的緣故,他怕任君責怪姒昊,講得很詳細。晉夷探子在明城被捕獲,虞君父子獲得帝邑大巫的指示。虞戍北派人到紫湖搜尋,在白漁屋發現姒昊,接著是秉叟的辨認,姒昊帝子身份被確認。事出突然,無能為力。“我聽阿父說,帝邑原本有三位大巫,名字以覡庚、巫辛、巫壬稱呼。”聽得是依靠帝邑大巫的指示找到姒昊,吉華並不吃驚。“三人中,以巫辛最令人畏懼,傳說她是古帝時代的大巫,沒人知道她多少歲了。”提起巫辛,吉華不禁打個寒顫。他這人敬鬼神,信巫覡。“晉朋在帝邦任職射師時,就已經和巫辛勾結。經由巫辛指引,晉朋才能奪位成功。”吉華跟虞蘇講述巫辛的往事。她是晉朋奪位的功臣,她背叛了原本服侍的帝族。虞蘇靜靜地聽,等吉華說完,他才問:“要是讓阿昊去晉夷到不了的地方,巫辛再厲害也傷害不了他吧。”“不用去得太遠,隻要有強大的力量庇護阿昊,晉夷和巫辛對他都沒辦法。”今夜,虞君跟吉華提出庇護姒昊的要求,此時吉華想起了這件事。“說來,今夜和虞君交涉許久,虞君提出一件事。”“華,是什麽事?”虞蘇稱吉華“使臣”,被要求直喚名字。吉華看著昏暗中的虞蘇,似有遲疑,但最終還是決定告訴他:“聯姻。”今日黃昏,吉華一抵達虞城,就去謁見虞君。虞君接待吉華,兩人交談時,虞戍北也在。吉華將任君的意思傳達,讓虞君務必保密姒昊的身份,不可對外聲張。虞君麵有慍意,幸好虞戍北從中周旋,讓交談得以繼續。虞君同意不向其他人聲張姒昊的身份,並且提出由他庇護姒昊。虞君希望能聯姻,將虞若嫁給姒昊,即讓任虞兩國更為親密,又不用“歸還”姒昊。“虞君女的嫁妝,城一座,甲兵五百,奴二百。”見虞蘇默然,沒有過激的反應,吉華將此次聯姻的好處跟他說。有城,有甲兵,不必怕晉夷的刺客。小心保密身世,悠然當個城主,衣食無憂,娶得虞方最美女子,成為虞君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