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親。”任昉領命,他挺樂意效勞,他就怕老爹不給他事幹,覺得他不可靠。任昉退下,牧正看著外頭漆黑的夜,想著晉朋去年冬時,派出一批弓手潛入任邑,襲殺姒昊未遂,事後,弓手大多被捕獲殺死,隻剩兩位弓手茫茫無蹤。這兩人,也許早已潛回去帝邑了吧,一直都不見蹤跡。落羽丘上,姒昊吃過用陶鬲煮的魚羹,坐在火塘邊,給自己上藥。他要憑借一人之力上藥,得花費不少時間。艱難將布條纏上,手齒並用,係綁細藤條。包紮好後,姒昊將傷臂輕晃兩下,疼痛感沒以前那麽明顯,傷口愈合得不錯,過些日子,應該就會康複。想想,有煮食的陶器,手臂的傷也在見好,在這裏的生活,倒還不至於讓人多難忍受。姒昊其實很少去想,他過得好與不好,隻是在過平民的日子而已,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度日。夜晚入睡前,姒昊仍舊舉著火把,下山道,到野麻坡巡視一番。不知道是否因為遭狼咬傷,才如此警戒,還是另有某種預感,讓他覺得不安全。風聲依舊,伴著羊兒的叫聲,姒昊回到落羽丘,進屋,將門堵上,他準備就寢。他將火塘的火弄小,回到草泥台,平臥在上頭。他沒什麽睡意,想著心事。四周漆黑,空空蕩蕩,總是要讓人胡思亂想,姒昊閉上眼睛,想起的是前日在潭畔,晾曬在樹杈上,迎風招展的衣衫,還有樹下挨靠在一起,被暖和和太陽照耀的他和虞蘇。他伸手摸向腰間,腰間纏著一條發帶,虞蘇的發帶,它的觸感潤滑,細膩,像虞蘇的臉龐。他應該回到虞城了,回到父母的身旁,和夥伴們在一起。真想看看他在虞城生活的樣子,燒陶,種田,還有跟夥伴們去捕魚。虞蘇將自己在虞城的生活告訴姒昊,而姒昊從未告訴過虞蘇,自己在任邑的生活。連告訴他的名字,都是化名。姒昊解開發帶,將它揣入懷裏,貼著胸口。他想自己在任邑,還取笑過任嘉偷偷收著吉芳的一件腕飾,自己這般和任嘉也沒差異。回憶和虞蘇相處的情景,姒昊漸漸入睡,他很少做夢,但還是在夢裏夢見了虞蘇。夢中,虞蘇站在田地旁,背著一個竹簍,拄著耒耜,對他招手,就像似要教他種田一般。夢裏田地之外的山坡,有一棟屋子,一座院子,無論是屋子裏的物品,還是院中的井,樹和犬,雞,都那麽真實,仿佛真實存在過。大概是因為夢,姒昊難得睡晚,他醒來時,天已經徹底亮了。姒昊如常,去野麻坡趕羊吃草,到溪邊網魚蝦,回落羽丘煮食,相同的一天,日複一日而已。吃飽飯,帶著大黑下山坡,姒昊見林叢裏出來一個身影,看著像束。他覺得有點奇怪,束之前才來過,這趟是因為什麽事呢?姒昊將牧羊鞭夾在咯吱窩下,緩緩朝束走去,他看得見束手裏提著東西,想牧正該不是給他送米糧吧。他被狼咬傷的事,牧正知道,牧正曾派束過來問他有什麽需要盡管說,姒昊說自己能解決,謝絕了牧正的協助。牧正看來是還不放心。“吉蒿,你傷怎樣了?”束一來,就將一袋東西放地上,詢問起姒昊的傷情。姒昊回:“手臂能抬動,無大礙,你告知牧正,不必擔心我。”“昨日有一人,在薑溝林子被人殺害。“這是牧正托束來告知姒昊的事,不過也不專是為此事而來,順便給送點米糧。“被殺的是什麽人?”“一位豕坡的豬倌,趕豬去營地販賣,被人用長矛刺殺。牧正讓你注意安全,要是瞧見什麽可疑的人,要告知他。”“我這邊會小心。“姒昊有那麽點小小吃驚,他來角山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被殺。“這些粟米,還有一條臘肉,牧正讓你收下。”束從腰間解下懸掛的一條臘肉,遞給姒昊。姒昊收下,跟束交代:“代我謝謝牧正,下次不必再送來。”他一個牧人,受牧正特殊照顧,想必牧正家的奴仆,角山的其他牧人都知道,也不知曉外界會對他有什麽樣的猜測。牧正心意雖好,但實在不大必要。“我會回去傳達,那我走了,吉蒿你注意門戶,這幾天少去山林裏打獵,等抓到凶手,我前來報知你。”束為牧正盡心,將牧正吩咐的都與姒昊說。姒昊點了下頭,目送束離去。看他那矮小敏捷的身子消失於林叢,姒昊想,殺害豬倌多半是為了劫財吧。初來角山時,最擔心的是晉夷的弓手追蹤而來,埋伏將自己殺害。誰想,來角山這麽久,一直沒有兩位晉夷弓手的消息,有時姒昊倒希望能發現他們的蹤跡,是福是禍,橫豎躲不過,早出現早解決。解決了弓手,他就可以離開任地,去哪都行,正因為弓手未緝捕到,他仍得在這庇護地裏生活。把米糧和臘肉提上落羽丘,姒昊出屋,站在土台上,他見到原野上的一群野馬奔跑而過。姒昊對野馬的心思,可有些時日了,他特意去留意,發現今日倒是沒看到那匹白馬,也不知道它上哪去了?野馬群和人群一樣,對外來者會排斥,尤其來的要是一頭壯年的牡馬,大半是要遭馬群的馬王狠鬥,驅逐,不見了,倒是不奇怪。姒昊不知道這匹白馬,是匹逃走的牢馬,隻覺得它特別高大漂亮,便就記得深刻。午後,姒昊執著長矛,到落羽丘後的溪林捕魚,林中鳥獸鳴叫,相當熱鬧。姒昊專心致誌於長矛和溪流中的魚,直到他聽到馬的嘶鳴聲,叫得很悲切。姒昊收起長矛,出溪水,偱聲步入林間。他本以為就在附近,但卻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白馬蹤跡,它在一處泥沼裏掙紮。白馬遍體鱗傷,前腳跪地,兩條後腿深陷在泥中。它伸長脖子發出悲鳴聲,用哀求而驚恐的眼神看著姒昊。陽光下的白馬,炫目而獨特,它不同於角山常見的棕馬,它比棕馬的個頭更高大,通體雪白,由此才被選作祭祀神明的牢馬。姒昊看著它,想平日總想弄匹馬,遙遙見它身影已相當喜愛,不想和它還挺有緣分。“別亂動,在此等我。”姒昊自然知道馬兒聽不懂人話,他還是對這匹馬這般叮囑。姒昊匆匆離開泥澤,他返回落羽丘,去取麻繩。如果姒昊離開時,回頭看一眼白馬,他會發現原先在泥沼中拚命掙紮的白馬,安靜下來,仿佛它真能聽懂人類的言語。當姒昊手裏提上麻繩,扛著根新砍的竹竿,趕往泥澤,白馬的後肢已完全陷在泥裏,它見姒昊過來,發出哀怨的嘶叫聲。有一瞬間,也就對上馬眼那瞬間,姒昊覺得它也許像人一樣有著情感。姒昊將麻繩一頭綁在竹竿上,另一頭打活結,拉出一個繩環,他要用它套馬脖子。沒抓過馬的姒昊,見過別人抓馬,而且他一直想要有一匹馬,特別留心角山牧民套馬的手法。姒昊不慌不忙,他把竹竿放在一旁,折下一些樹枝墊在泥沼中,在馬匹身前圍鋪。白馬似乎明白了姒昊的意圖,奮尥前腿的蹄子,不過也是無謂掙紮。姒昊不隻鋪樹枝在泥澤,還去拖來一根大木,橫放在泥澤上,就在馬屁股後麵。做好這些,姒昊這才去拿套馬杆,他自然不是打算憑借自己一人的力量拽起這匹馬,那是不可能的,他套馬,隻是讓它別跑。馬兒傷勢嚴重,身上好幾處地方都在流血,若是脫離泥澤,便就逃走恐怕也是死路一條,多可惜,還不如把它留住,當然,姒昊也是有私心,他想養它。拋出套索,重複兩次,才套住馬脖子,姒昊把綁係套索的竹竿,卡死在兩棵樹木之間。這之後,姒昊踩著橫放在泥上的大木,他在後方推白馬,白馬奮力騰躍,前蹄踏上泥麵鋪的樹枝,後踢踢蹬,如是再三,它擺脫泥澤,躍上硬實的地麵。白馬剛脫身泥澤的喜悅還未能充分抒發,正想撅蹄子狂奔,隨之而來的是脖頸處的牽扯,白馬蕭蕭鳴叫,將竹竿扯得聲響。“別跑!我不會傷害你。”姒昊跳出泥澤,攆上白馬,他扯出套馬杆,拽住白馬不放。也許是精疲力竭,白馬看著姒昊,再沒怎麽做過掙紮。姒昊知道馬兒踢腿的力道,他抓住套馬杆,在旁趕馬行走。白馬跟隨姒昊而行,它顯得溫順,它本就是由人飼養的馬,並非野馬,野性沒那麽足。將白馬帶上野麻坡,姒昊將它拴在一棵樹上。他給白馬割來糧草,並端來一盆清水。白馬臥在地上,不吃不喝,它對於陌生的環境,顯然心存惶恐,還需適應。看著天近黃昏,姒昊返回草場,將羊趕上野麻坡,大黑發現野麻坡上的新夥伴,朝它凶惡吠叫。白馬發出洪亮的嘶鳴聲,高大的身子騰躍,嚇得大黑倒退。“大黑。”姒昊喚走大黑,帶它登上落羽丘,回家準備晚飯。蒸粟米飯和臘肉,煮魚羹湯,真是豐盛的一餐,就是牧正家的食物,大概也就這樣了。姒昊正值長身體的時候,一大鍋蒸飯和一鍋魚湯,他能一人吃得幹淨,一點不剩。當然,姒昊還是會分大黑一份食物。總是一人一犬,相依相伴。吃飽飯後,姒昊下去野麻坡巡視,大黑跟上。羊兒安然在羊圈裏,不必擔心,姒昊去探看白馬,發現堆在馬跟前的糧草減少許多,木盆裏的水也是。大黑對於家裏新增的“寵物”有敵意,對白馬低吠,然而對於大它幾倍的動物,它其實也慫,不怎麽敢造次。姒昊將大黑趕到羊圈,叮囑它好好看羊。大黑乖乖趴在羊圈旁,它知道自己職責,沒離開羊圈,去“圍觀”新夥伴。見大黑和白馬相安無事,姒昊回去落羽丘,忙碌一天,他也該休息了。臥在草泥台上,聽著風聲穿屋,姒昊朝火塘旁一探,幾天前,虞蘇才躺在那兒,和自己說話。終究還是有些不習慣,果然人還是需要有個伴。睡著虞蘇編織的蘆葦席,穿著他縫補、清洗的衣服,用著他贈送的彩陶器,姒昊不清楚這個虞地的少年,對他意味著什麽,但覺得割舍不斷。是有不少人厚待自己,但虞蘇這種好,滲透姒昊的生活點滴,以致覺得他的好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