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人說,你去給吉蒿送陶器?”任昉不能理解,吉蒿這樣一個寡言古怪的人,會和虞蘇有著不錯交情。“嗯,給他送陶鬲。”“他要缺點什麽,我阿父會叫束送去,你倒是不用專程為他跑這一趟。”“束經常會去落羽丘嗎?”虞蘇有點吃驚。“五六天去一趟吧,他沒跟你說嗎?”任昉這句話,“他”可能指姒昊,也可能指束,但是兩人都沒和虞蘇提過。虞蘇點了下頭,心裏想,還好束偶爾會去看姒昊,要不他一個人出點什麽事,也沒人知道。“說來這位吉蒿,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風川湊過來打聽,讓虞蘇念念不忘的恩人,應該挺特別。可惜他隻聞其人,不見其貌。任昉回道:“也就是一位來曆不明的牧人。”虞蘇聽到來曆不明四字,本想辯解點什麽,然而事實也是如任昉所說,他也不知道姒昊打哪兒來,家在哪裏。午後,任昉說祭祀在沿丘舉行,有點路程,最好坐馬車去。風川覺得自己是蹭了虞蘇的福氣,他還是第一次坐馬車。任昉禦車,虞蘇和風川坐在馬車上,虞蘇第二次乘坐馬車,沒有第一次那麽驚喜,新鮮,風川則是一路興致勃勃。迎風馳騁,路程上,任昉聽風川說:“這裏好平坦,就適合跑馬。”任昉說,“往那條路,能一路駕車去任邑呢。”任昉指著途徑角山營地的一條寬闊土路,就在他們馬車的一側,真是綿延數裏,一覽無遺。“我一直在想,馬能馱物,那馬能馱人嗎?”風川也是個聰明人,當然類似的想法不隻是他一人有,每每看著野馬群在山野裏奔騰,角山牧民也會有這個想法。“還真有人試過,把腿給摔斷了。”任昉覺得他想法倒是有趣,這在他看來相當危險。“我聽聞戎人中,有些人能騎在馬背上。”虞蘇聽秉叟說過戎人的故事,他們是車輛製造者,他們牧馬牧羊,據說也種點田呢。“那需得是極為諳熟馬兒性情的人,否則輕則被摔下地,折斷腿骨,重則遭馬蹄踐踏身亡。”任昉訓養過馬,知道馬的危險。“看來還是讓它馱物就好,馱人就免了。”風川想,還好任昉提醒,否則他可能真去試一試呢。“哈哈……”任昉爽朗一笑,不知不覺,他載著兩人,已來到沿丘腳下。四周開闊,沿丘就在前方,遠看很矮小,近看,才發現它是一座人工夯實的土台,這是一座祭祀台。見到沿丘,虞蘇想起落羽丘的土台,恐怕也曾是一座祭祀台,卻不知道祭祀著什麽,幾時被遺棄。祭台四周站著不少牧民,一位年輕的男巫在祭台上舉行儀式,祭台正中,有三座牢,掘土而成,橢圓形,上方圍著木欄。牢中有兩匹馬,一頭羊。角山祭祀山澤之神的方法,一般是取牲畜的血,為血殉,有時也會將整隻動物活殉。男巫披著羽衣祈神,他腰間的鈴鐺聲,悅耳動聽,他赤腳踏出節奏,手舞足蹈,韻律盡在肢體上。這是一種通神的儀式,虞蘇還是第一次見到,看得入迷。“他這樣會跳到什麽時候?”風川對男巫的舞蹈沒什麽興趣。“等太陽落到那座山。”任昉壓低聲音,手指西麵的一座山丘,此時太陽還未偏西,等它落下,祭祀才會結束。風川將目光投在西山上,任昉看著巫師的舞蹈,目不轉睛,虞蘇在鈴鈴的聲響裏,覺得天地間,仿佛隻剩四方的土台,而這位通神者,獨居其間,和神明通達話語,神秘莫測。終於,鈴聲停止了,巫師口中念著什麽,他拔出匕首,緩緩步下土牢,此時圍土牢的木欄,已被牧人拆除。牲畜趴在土牢裏,它們被囚多時,早放棄掙紮,巫師輕鬆割開它們的咽喉,逐一放血。風川扼腕,覺得相當可惜。虞蘇想,也許這樣比活殉好些,然而終究還是殘酷。不知道,那匹逃掉的牢馬,它去了哪裏?望著西淪的斜陽,虞蘇想象一匹健美高大的白馬,在林間水澤旁飲水,享受著自由和黃昏溫柔的風。觀看過祭祀,三人坐著馬車返回牧正家中,已經滿頭星辰。夜晚,吃過牧正招待的食物,虞蘇回房,把行囊收拾。他和風葵父子兩人同一間房,睡得就是他之前住過的那間房。虞蘇折疊衣服,聽風川在和風葵說他乘坐馬車的事,虞蘇微微一笑,想著難怪人們都羨慕大貴族,有輛馬車多便捷。大貴族們的視野,比其他人都來得寬闊,他們行程,也比其他人都來得輕鬆。夜深,虞蘇和風川睡在地上,鋪著席子,木塌給風葵睡,他畢竟是年長者。聽著父親的鼾聲,風川說虞蘇:“牧正兒子給你雙羊皮鞋,你沒給他送東西,怎麽反倒給那個吉蒿送了那麽多陶器。”“我送不了昉東西,他家不缺日用的陶器。”禮器虞蘇不會燒製,而且他的燒陶技術也還比不上老陶工,確實沒有拿得出手,饋贈任昉的東西。“川,我有事問你。”“什麽事?”“就是……你會想朱雲姊嗎?”“現在嗎?”“嗯。”“會想她。”虞蘇仰頭望向窗外的月亮,手心揣著珠子,他也想一個人呢。“怎麽突然問這種事來?”風川很了解虞蘇,虞蘇根本不會去問男女之事,對這種事他很靦腆。不對,風川直覺有什麽不對,他這人直覺很準,可是老漁夫的那種準度,他半開玩笑說:“你該不是也在想著什麽人?你喜歡誰?”“沒有。”虞蘇搖頭。“老弟,你可別嚇我啊。”風川起身看虞蘇,他見虞蘇把身子側躺,顯然是不想再說什麽。風川在一旁躺下,想自己大概是想多了,虞蘇這人重感情,製作陶器,迢迢送來任地去感謝照顧他的恩人,實在很正常。像他們這些虞蘇的夥伴們,平日不也常能用上他製作的陶器,碗摔壞了,直接跟他說:小蘇,給我做兩隻碗來,家裏沒碗吃飯。他就是忙,也會抽空去挖陶土,連夜趕製。黑暗中,風川見虞蘇一動不動,以為他睡著,他自己挺無趣,沒個人聊話,於是閉眼遐想和朱雲成親的事,樂嗬嗬摟著兩張黑羊皮子睡著了。虞蘇有些難入眠,一合眼,就會見到落羽丘,也許是因為看了一場祭祀的緣故。虞蘇做起夢來,夢見在很遙遠的時空裏,人們在落羽丘上祭拜神明,那是太陽。夢中落羽丘的晨曦升起,比以往都耀眼,仿佛有無數個太陽,在同時升起。虞蘇感到眩暈,他失去了意識,等他醒來,四周的人們都已不見,而落羽丘上,隻有一座高聳的土台,沒有樹木,沒有那間小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