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養病期間,姒昊躺在自己的臥處,日夜望著窗外那株棠棣樹,看它枝葉茂盛,聽上麵的鳥兒啾唧叫著。他有天,想起小時候,大概八歲的時候,他和外祖父一起坐在棠棣樹下。外祖父跟他講帝邑的使者到任邑來提親,聘禮都有哪些珍奇異寶。哪怕姒昊長大後,也還記得,外祖父說有件大玉璧,白得像雪,像羊脂那麽溫潤,這樣的一件玉璧足以換取百名美女,足以買下一座小城。還有大海裏來的珊瑚,紅得像血,是人世間最珍奇之物,出自魚人的部族,而魚人沒有雙腿,下身是魚,上身是人。小時候,姒昊不知道他聽到的正是父親聘娶母親的事,他偎依著外祖父,被外祖父所講述的奇珍異寶吸引。他問外祖父:“大父,魚人住在那裏?。”任伯站起身,牽著外甥的手,他指著任邑的東麵,用悠揚的聲音說:“在東方,要渡過一條寬廣的大江,那是天地間最大的一條江,比我們任邑的城還要寬好幾倍,還要穿過南夷們的邦國,躲避毒刺和毒箭的射殺。”“魚人們住的地方,還要更遠,在茫茫的大海中。”任伯眺望天空的雲海,他露出的並非遐想的神情,而是像廟堂般靜穆。大海留予他們這代人的,絕非浪漫,而是恐懼。那支同樣從海邊來的晉夷部族,曾給任伯喪女的痛楚,而今還像一把插在舊傷裏的箭,不時提醒他。“大父?”小姒昊不解外祖父為何突然不語,他還想繼續聽故事。“南夷的山林裏,長滿密密麻麻的竹子,南夷會用竹子做舟,用竹葉編帆,在大風浪中劃船。每年,夷酋會發三十艘大船去魚人島,但隻有一艘能抵達。”任伯說的魚人故事,是一個古遠的傳說,他從他的父親那邊聽來,講給女兒兒子聽,講給孫子聽。誰都不曾去過魚人島,那裏是天的崖岸,屬於傳說的地域。姒昊睜大眼睛,他覺得不可思議,他第一次聽說這麽遙遠的地方,他看著東麵為雲霧遮籠的山,他知道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姒昊喃語:“原來魚人住得那麽遠,可是他們的珊瑚怎麽送到帝邑去?”任伯笑說:“因為帝邑是世間最大的都邑,天下的東西,都被運往那裏。”姒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年幼的他覺得,帝邑一定很熱鬧,而住在帝邑裏的君王肯定很凶,所以連南夷都怕他,要把好不容易從魚人那邊獲得的珊瑚,進貢去帝邑。“阿昊,我和華來看你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姒昊門口響起,姒昊將目光從窗外的棠梨樹上收回,也將思緒從回憶裏剝離。姒昊往門口望去,看到吉芳和她的孿生弟弟吉華的身影。這兩人是吉秉的子女,也是姒昊的幼年玩伴,摯友。“我剛出使緡地回來,就聽聞你遭人襲擊,知道是誰人指使嗎?”吉華跽坐在木榻前,他執住姒昊的手,滿臉擔慮。兩人以“親生兄弟”的身份長大,雖然他們從小就知道,沒有血緣關係,但很親近。姒昊對吉芳頷首,目光收回,落在吉華身上,他淡然說:“抓到其中三人,都已處決。”姒昊壓低聲音,小得像耳語,“他們的指令來自帝邑。”吉華的手指緊緊抓住姒昊,他露出驚恐的表情,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晉朋已經知道帝向有個子嗣,並且就生活在任邑,在任君身旁。“還有幾人未抓到?”吉華平複心情,低聲詢問,說時不忘去看自己的姐姐。吉芳有心事,目光望著門外,並沒留心弟弟和姒昊的談話內容。“兩人。”姒昊輕語,這是刑訊他們同夥的口供而得知。“射穿銅飾那人呢?”吉華一來任邑便聽說了姒昊的事,並且還知道銅飾擋箭和巫醫預言的事。“在那兩人裏邊。”姒昊很清楚吉華為什麽在意這人,這位刺殺者,無疑有著高超的箭術,沒能捕捉到他,將會是很大的隱患。吉華默然,他看著姒昊,眼中滿是擔慮。姒昊的外祖父在去世前,告訴了姒昊身世,那年他十三歲。任嘉和吉華,都是在十六歲時,從各自父親口中,知道姒昊的身份。就像長輩的一種托付,將一個秘密轉交向下一代。此時,吉華深深認識到,父親當年的慎重,還有這位好友危在旦夕。姒昊從吉華眼中看到的那份擔慮,幾乎像任嘉一樣沉重。他們都清楚,晉夷的強大可怕,自此心中將為一塊巨石碾壓,時刻擔心晉夷有什麽不利於任方的舉動。透過吉華的肩膀,姒昊看向魂不守舍的吉芳,吉華回過身去,喊姐姐:“芳,你不是有什麽東西要給昊?”吉芳聽到弟弟喚聲,立即笑盈盈上前,將懷裏捧的一小罐蜂蜜遞給姒昊,說道:“看你代嘉受傷可憐,今年的第一罐新蜜給你吃。”吉芳的性情像個男孩,大大咧咧,她有一份女子不多見的英武之氣。她以前常和弟弟、姒昊,任嘉玩在一起,近來長大,就很少聚在一起了。外人都以為姒昊代任嘉受傷,任君放出的消息是:穹人假裝來獻車,實則來殺任嘉。吉芳不知曉姒昊的身份,她由此也猜測不到真相。近來,穹方不停在任方邊界挑釁,故意挑起戰火。在久遠的時代裏,方國的君主們,曾在帝邑裏盟誓互不攻伐,而今再無人遵守。“嗯?”姒昊接收蜂蜜,挑了下眉頭。“那我們走啦,華剛回來,衣服都還沒換,就跑來找你。你好好睡,我們明天再來看你。”吉芳拉扯吉華,她看來急著走,怕遇到任嘉。任嘉近來在追求吉芳,甚至打算下聘吉芳,吉芳很窘迫,她覺得太熟了,一向隻當任嘉弟弟。“阿昊,我和芳告辭了。”吉華對姒昊行了下禮,他是個講究禮儀的人。姒昊點點頭,目送吉家姐弟離開,他心情很平靜。此時,隻有他自己知道,分離在即。為避免牽連任君,也為讓自己逃避晉朋的追殺,姒昊必須離開任邑。他會辭別親友,去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生活。夏時,帝邑的大巫經過占卜,獲知帝向之子還活著,並且道出一個讓晉朋無法安寢的預言。預言的內容,外人無從知曉,隻知晉朋自那日起,便就派出數十人,前往尋丘和任方打探向帝之子的消息。這次打探,極其徹底,爪牙們抓到當年協助帝妃渡濰水的船夫,確認帝妃未死於尋丘,而後順藤摸瓜,直摸到任邑。在帝向死後不久,遺民們心有不甘,一直傳聞帝向有子遺落人間,晉朋當年自然搜查過,以為子虛烏有。這次因為大巫的預言,促成一種機緣,晉朋打探到姒昊的存在,並且知道姒昊在任邑。帝邑的大巫,在長達一天一夜的占卜後,用疲憊不堪的聲音對晉朋說:當你看到他(姒昊)時,將像透過時光看著你逼迫死的那個人。他將是位複仇者,來索要你的性命,來剝奪你擁有的一切,像你當年對他父親的所作所為。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虞蘇還在趕來的路上,昊總會沒事的。第21章 狗尾灘午後, 風川抱著一大陶罐的魚醬, 往風羽家去。風羽家在城南, 風川渡過那條橫貫聚落的溪流,在木橋上,遇著不少熟人, 一路跟人打招呼。有問:“小川,什麽時候娶朱家女兒啊?”有問:“也給我一罐魚醬嚐嚐,我拿兔肉跟你換。”風川無不是笑臉應答, 他心情甚好。風川家的魚醬, 在北區頗受歡迎,因為新鮮, 料好,而且風味獨特。今天, 風川便是要帶著這罐魚醬,去幫自己借一輛木車。虞城會製作車輪子的人不多, 由此木車也少,好幾戶人家,才有一家有車。風羽和風川同氏, 兩家有點血緣關係, 不同的是風羽家以耕種為業。走到風羽家院前,風川見院子裏隻有一位風羽,他踟躕不前。風羽在用篩子揚穀殼。舂米後,得利用風,將穀殼吹走。風羽十七歲, 長得瘦高,繼承了他母親那頭自然卷的發,有一張白淨的臉。他是個勤快、老實的小夥子,如果不是撞見他和虞正的“好事”,此時風川已經上前喊他,而不會在心裏犯嘀咕。“小川,有什麽事嗎?”放下篩子,風羽還是看到了風川,迎過去詢問,很親和。風川大大咧咧進院,說道:“想跟你家借輛車,要借個六七天吧。”“我問問阿父,近來農閑,應該還用不上車。”風羽回完話,便要進屋,風川喊他:“這是我阿父要給你家的魚醬,你帶上。”風羽的父親是南區有名的懶鬼,家裏的田,都是風羽和母親在種,他終日就在家睡白日覺。本來風羽家頗有積蓄,根本不用他們母子吃苦。帶上魚醬離去的風羽很快出來,告訴風川:“車子就在樹後,你看下要不要換繩子,繩子有些舊了,怕路途上斷掉,又沒繩子換。”風川朝樹幹後頭走去,找到靠在角落裏的木車,果然繩索有磨損的痕跡,風川說:“沒事,我給它換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