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太後輕聲道:“給哀家看看你的後背。” 餘木低頭,神情在陰影裏看不清。這一殿的壓抑氣氛、劍拔弩張,似乎都和他沒關係,他抬頭,目光卻是望向徐禾。 徐禾想過很多餘木的身份,宮女私生、妃子留下、或著被人從外麵抱進來,獨獨沒想過,他會和燕王扯上關係,被消息炸的也是大腦空白,當對上餘木清淩淩的視線時,徐禾心情特別複雜。你看我幹什麽呢? 事已至此,那麽多的人,他還能忤逆皇上不成。 徐禾道:“餘木,脫掉衣服吧。” 兩人的視線交流落在了很多人眼中。宣德太後微驚訝,薛成鈺極其冷淡地看一眼徐禾。步驚瀾再看這個弟弟,越看,笑意越森冷。 餘木垂眸,對太後道:“是。” 他背過身去,動作很幹脆的解開上衣,青年的後背上,布滿各種經年累月的傷痕,印子都已經淡了,依舊觸目驚心,而縱橫的疤痕間,一塊紅色的胎記,真如蝴蝶落在他的肩下。 整個大殿,靜默無聲。 在餘木旁邊的大臣年輕時曾受過燕側妃恩惠,這一刻,激動地老淚橫流,“殿下……我們可終於找到你了。”宣德太後不忍視,輕聲道:“驚鴻這孩子,這些年流落在外,也是受盡苦楚啊。” 惠安帝聽著太後的話,點頭,沉吟道:“我認識這孩子還是自徐將軍那,他跟我說此子必成大器。沒想到,竟是燕王的孩子。”他道:“餘木是麽?你父親聽聞你的消息都急瘋了,連夜派人自燕地來。你收拾一下,不日就回去吧。” 惠安帝說罷,目光猶豫看向步驚瀾。 步驚瀾反應極為迅速,如果現在他還不明白自己被薛成鈺算計了,那這幾年算是白活。臉上笑意徹底散盡,眼裏黑雲翻湧:“陛下放心,我隨驚鴻一起回去,也能照應一二。” 惠安帝點頭:“好。” 宣德太後頓了頓,想要留下餘木說說話。但她這些日子,操勞皇後的後事,已是非常疲憊,心有餘而力不足,封了些賞,由侍女攙扶著離開。 剩下的人都目光複雜看著立在殿中央的青年一眼。 一一散了。 惠安帝問餘木現在可要留在皇宮。 徐禾是希望他留下來的。 但是餘木不想,直接了當地拒絕了。之後餘木被那位燕地大臣帶走,說是要給他一些先前燕側妃留下的東西。 徐禾就在靜心殿候著。 最後隻剩下他和薛成鈺兩個人。 薛成鈺挑眉,問他:“不走?” 徐禾道:“人畢竟是我帶來的,我不能一個人走。” 薛成鈺笑了一下,心裏不讚成他對步驚鴻這樣關心,卻沒說什麽,道:“牧大人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你在這候著也無趣,走走吧。” 徐禾道:“去哪兒?” 薛成鈺道:“總有地方去的。” 徐禾愣了一下,撓撓頭還是同意了。畢竟他們都是在宮內長大。從錦州回來後,因為急於蘇雙戌的事,徐禾一共就沒進幾次宮。 出靜心殿,出院子,是長長的甬道。 宮牆巍巍,隔離青灰色的天。 徐禾走著,想起了自己帶在身上的魔方,那日送了一個給白千薇後,他回去又做了一個,閑來無事擺弄著玩。拿出來:“還記得這個麽?” 薛成鈺看他手裏那五顏六色的東西,微愣,隨後哂笑:“很熟悉。” 徐禾把四階魔方給他,道:“我小時候做過一個三階的,從錦州回來呆家裏的那幾天,無聊就又改了下。” 薛成鈺接過,清冷的眼裏掠過笑意:“我記得。” 他想了想,又道:“你小時候弄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少。” 徐禾有點得意:“是吧,我小時候可聰明了。” 薛成鈺淡淡道:“是麽,來國書院第一天就遲到,從早到晚就是睡覺,偷了隻雞在院裏隻當擺設,背一本書要花一個月,真聰明。” 徐禾扶額,初到國書院的智障行為曆曆在目:“……別提了。” 沿宮道是去國書院,入舊門,當初滿叢豌豆花的地方後來長了很多雜草。 薛成鈺自小過目不忘,記憶力好得驚人,現在也還能拿徐禾以前的話來說:“你的遺傳學呢?研究的如何。” 徐禾羞愧地隻想以頭搶地,恨不得撲上去捂住薛成鈺的嘴——不要再提當初那麽羞恥的事了行不行!他覺得薛成鈺今天成心懟他。 幹什麽,他怎麽惹到他了。 徐禾無比痛苦地道:“薛哥,過去的事我們就讓它過去吧。” 薛成鈺顧自一笑,沒說話。 在他和徐禾走後,這個院子就這麽空下來了。 清清冷冷,長了不少雜草,石桌上也積了不少灰。 徐禾想起了他進宮裏的第一個玩伴,也就是雞兄。 一時有些懷念,問薛成鈺:“誒,我那時有沒有給那隻大公雞取名字啊。” 薛成鈺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沒有。” 徐禾笑起來,“還沒想到吧。不過不取也好,就我小時候那取名水平,指不定取的就是行走鬧鍾。”想起了那隻公雞,思緒就慢慢飄遠。 好像很早以前,他抱著大公雞裝了回很不像樣逼,然後拽著誰跑過花園長廊躲避追打。 再細細一想,哦,是餘木。 沒有長大、唯唯諾諾、膽小到甚至不敢報複的小可憐。 徐禾這才意識到,原來他的記性一點都不好。 ……怪不得小時候看不進去書。 走的有些累了,徐禾就坐在了院子裏的石凳上。旁邊是一棵很大的青樹,有幾片枯葉落到了桌子上,他輕輕用手拂去。 這裏是以前薛成鈺比較常呆的地方,看書練字作畫。 徐禾手放桌上,道:“我第一回 見你時,你在院子裏練字來著,寫的啥?” 薛成鈺說:“忘記了。” 徐禾:“……你唬我。”連他隨口一扯的遺傳學都記得,肯定是不想說。 薛成鈺垂眸:“以後你會知道。” 徐禾驚訝:“為什麽要以後。” 薛成鈺輕描淡寫道:“怕嚇到你。” 徐禾:“……” 他後知後覺想起了當初人人暗中猜測的關於薛成鈺為什麽會到國書院的事。 他出生便被譽為長樂珠玉,命定紫微星,注定一朝丞相萬人之上,根本不需要下場科舉。 至於為什麽會以學子身份入國書院——聽說,是薛成鈺八歲那年童言無忌惹怒了惠安帝,薛丞相為了磨他的性子才把他送進宮。 八歲就惹怒當今聖上…… 還怕嚇到他。 徐禾認認真真看左右,非常震驚,小聲道:“關於皇上的?” 薛成鈺愣住,無奈地笑:“為什麽這麽想。” 徐禾倒是直白:“小時候我一直不敢問來著。他們說你是八歲惹了皇帝,才被薛丞相一氣之下扔進國書院。因為童言無忌——你都說了什麽?” 這些年裏無數人想問又不敢問,而薛成鈺懶得回想的事。但對上徐禾好奇的目光,他不曾猶豫,直接道:“伐燕。” 徐禾:“啥?” 薛成鈺說道:“陛下叫我給他提幾個字,當年我寫的,是伐燕。” 臥槽。 徐禾:“……” 是他想的那個伐燕麽? 八歲?! 這不是神童,這是妖怪吧。 徐禾的視線難以置信。 他以為自己很了解薛成鈺,畢竟相識於幼年,又是朝夕相伴。 徐禾知道他很多習慣,譬如看書不喜喧嘩,飲食不喜油膩,衣裳必須一絲不苟,發絲一定一塵不染。還有生活的細節,睡前要飲一杯茶,寫字會燃一柱香等。聰明知禮,清冷雅正,書院標準好學生,天下文人表率。 這一刻。 他突然覺得薛成鈺有點陌生。 他以為薛成鈺是清冷如玉的君子,不關心塵世,一心隻讀聖賢書的那種。 不過好像,這樣深藏心思的,也該是他。並不違和。 紫薇政星之主,將來一國丞相,怎麽可能單純簡單。 但徐禾還是有些失落,同時很擔憂:“怪不得你會被扔進國書院。你當初就不怕皇上一氣之下,殺了你?” 燕王和惠安帝同是宣德太後所出,嫡親兄弟。哪怕暗地裏有所隔閡,麵上的兄友弟恭、君臣和諧還是要裝出來的。 薛成鈺從容篤定道:“不會。” 他這輩子行事謹慎,即使少年成名,也無一刻驕縱。說出口的話,不存在年少氣盛、童言無忌的說法。說完薛成鈺才察覺出徐禾的憂心,愣一秒,心情突然轉好,笑道:“你這擔心的會不會太晚了?” 徐禾都不知道該怎麽回他。他上次就知道薛成鈺對燕王有敵意,沒想到,這份心思起於那麽早。 因為遲早要離開,他小時候就不怎麽關注這些朝堂上的事,現在關注也遲了。 他搖頭,不去追問。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所以,你那天在這桌子上,寫的就是伐燕的事?” 薛成鈺搖頭,“不是。” 徐禾無語:“伐燕都說了,還有什麽能嚇到我的。” 薛成鈺抬頭,天光落在清冷眉目上,他看徐禾很久,無奈地笑了一下:“真不能說。” “比伐燕之事,這更讓我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