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潮濕。  燃起一盞燈,照這眼前漆黑無盡的路,蟲子在青苔裏湧動,腐臭的味道很重。  走到盡頭,甲板上透出一絲絲月光。  落到了角落裏的人身上。  徐禾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頭發,金色的,燦爛、華貴,有一點卷。  老鴇走到一半,捂住鼻子,嫌棄道:“就是那個小孩,公子你要是不嫌臭,就進去看看吧。”  牢裏,地上,牆壁上,全部用石頭畫著一艘艘船的輪廓。一筆一劃,承載了一個人漫長而絕望的情緒。徐禾有點愣,隔著微微明的月光,和那個角落戒備森嚴如困獸的男孩眼睛對上。  海藍色。又純澈漂亮得跟天空一樣。  老鴇越想越氣:“要不是現在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喜歡這種外域的男孩,我也不至於被那人牙……不,漁夫坑個好幾百兩。”  她把人牙子收回,畢竟人牙子賣的小孩都來路不明、父母不知同意與否的,在長樂算是不正當勾當。  徐禾也沒想到,真的會是一個海外的小孩。但他大概也能猜出來了,這小孩應該是和父親出海出了意外,被海浪卷到長樂來,然後誤打誤撞被賣入京城。  這一艘艘船,大概,是他模糊的記憶裏,遇難的船的形狀。  在陌生的空間,一筆一劃,迫切的思鄉。  隻是他的故鄉,在很遙遠的地方。  藍眼睛的小孩對他磨牙,看那架勢,似乎他再走近一步,就要上來咬。  徐禾有點失望。  但因為這個小孩,他也頗有幾分觸景傷情。  畢竟對他而言,陌生的可不隻是空間,還有時間。  小孩的父親應該是個航海家或者其他,畢竟長樂沿海的漁村也經常出海,遇見的船隻會有記載,而小孩畫的船,卻沒寫進來。  徐禾偏頭對老鴇道:“我給他贖身,多少銀兩。”  一直罵罵咧咧的老鴇今天嘴巴都快要笑裂了。這是讓她遇到個什麽好人啊。  徐禾現在就住在皇宮,也不能把人留在身邊,隻能吩咐老鴇將他安置好,不久他就過來接著小孩。問問薛成鈺吧,最近朝廷有沒有要出海的船隻,看看能不能把這小孩送回故土。  老鴇笑得眼睛都合不上:“好好好。”第37章 回家  老鴇把這棘手貨給賣了出去,心裏別提多開心了,走路都一扭一扭,就差哼出個小調來。她高舉著燈,在前麵等著。徐禾本來也想走的,但他稍一離開,就聽到的很輕微的嗚咽聲,從男孩所呆的方向傳來。  隱隱約約血腥味參雜著蟲子腐爛的味道,在和陰冷潮濕的船底,叫人作嘔。  微有刺鼻。  停下腳步,徐禾想了想,還是道:“你先走吧,我留下來還有些話問他。”  老鴇心情好,徐禾想在這裏待到天荒地老她都不介意。拋個媚眼,笑嗬嗬:“好嘞,公子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直到她扭動著腰肢離開這裏,最後一點光隨著木門合上的聲音,隱去。  徐禾抬手,取下了一盞掛在牆壁上燭燈,照亮眼前一寸三尺之地,上麵全是稚嫩的筆跡,一艘一艘航船,整整齊齊,軟帆揚起,仿若在陽光下乘風破浪。  帶著小男孩深藏心中的思念,和對遠方、對故鄉近乎絕望的癡狂。  獨自漂泊在異鄉,還被賣到這麽一個地方,發色不同,言語不同,備受欺淩,卻無人可訴。  徐禾歎口氣,這小屁孩也真是運氣衰得不行。  金發小男孩像見不得光的小動物,在燭光逼近的時候,磨牙,發出了局促地吼叫聲,天藍色的眸子裏蘊了血,帶著同歸於盡的狠厲。  “……”徐禾都不敢靠近了,媽蛋,要是突然被咬一口,他找誰評理去。  於是就立在一米之外,靜靜看著。對於暴躁期的小屁孩,還是外國小屁孩,徐禾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但初看到這個小男孩的一刻,他心裏也是很難過的。  可能也有點感同身受吧。  但他比這個小屁孩幸運太多了。  徐禾不知道小男孩說的是不是英語,但是就中文而言,這個時代的發音和現代都有很大區別,別提英語了,而且早期英語發展到現代估計也麵目全非。  但就算是麵目全非,一些很基本的發音,應該也沒怎麽變吧。  於是徐禾深思熟慮後,舉著燭燈,在靜夜流月裏,怪腔怪調說了句 :“……hello?”  然後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氣氛很尷尬,角落裏的小男孩依舊全身警覺,天藍的眼眸子惡狠狠戒備著他。  “……”  所以古英語裏是沒有hello的?  心好累,或許更幹脆點,這小屁孩說的不是英語也說不定啊。  嗬,覺得有點丟麵子的徐禾,非要跟這個語言溝通問題強下去了。  他從自己袖子裏抽出來本來用於記載船身數據的紙和筆,蹲下身,把燈放在和他金發小男孩的中間。  ——實在不行就每種古語言都試一遍啊,反正他有係統給的外掛,在腦海裏找找就行了。  徐禾抽出筆的第一刻,小男孩整個人戒備顫抖起來,藏在金發下的藍色眼眸寫滿狠厲,傷痕累累的手指緊緊握著手裏的石頭。  寫什麽呢?  徐禾把自己帶入了一下,如果自己出海,獨自漂泊到異鄉。也落入這樣的困境,他最想聽到的、看到的,也僅僅是故鄉的語調,故鄉的文字。  內容反而成了其次。  那就問問他來自哪裏吧。  徐禾在腦海裏搜索了,你來自哪裏,古代各種語言的表達方式。  拿著鉛筆,在紙上,慢慢寫了起來,就跟畫鬼畫符一樣,扭曲在一起。  密密麻麻鋪成紙上,月亮如水,白的紙、黑的字,分分明明,一行一行,一列一列。  是來自一個世界的。  隔了海域、隔了空間的問候。  當寫到一行字時,徐禾明顯感覺到了男孩的震驚。  咚,甚至一直握在他手裏的石頭都滾了下來,滾到了徐禾腳下。  徐禾停下筆,古意大利語。  明白語言後,什麽就好說了,他將紙翻頁,在另一麵,直接在腦子裏翻譯,寫下:“你還好麽?”  然後借著燭火,把它舉到了男孩麵前。  可以說是非常友好熱情了。  這一刻男孩終於不像困獸般抗拒,任由燈火照亮了身體,如水的微卷金發披在身後,皮膚奶白。他抬起頭,眼眸藍若天空,瞳孔放大,呆呆看著徐禾。  徐禾心裏想,這真是個漂亮的小孩,即便在這樣肮髒潮濕的地下,都讓人感覺到說不出的明媚。  徐禾收回紙打算再繼續寫些什麽,但他抽回的一刹那,那小男孩突然就很快地伸出手來,手指拉著那張紙的一端,死都不肯放開。  幹嘛。  徐禾一愣,再次抬頭,卻被嚇了一跳。  媽耶,這小屁孩哭了。  他哭也哭得很小聲,潔白跟米粒般的牙齒咬著唇,微卷的金色頭發都糊在臉上,鼻子紅紅的,藍色的眼眸裏淚水溢滿,不斷順著臉頰流下。  壓抑無聲,那目光,卻把徐禾硬生生看得有點難過起來。  鬆開手,將那張紙給了小男孩。  淚水打濕了紙,暈開字跡,小男孩把那張紙抱進懷裏,發出嗚咽聲來,綿長而絕望。  徐禾一時百感交加。  半蹲在地上,想說你別哭了,但這小屁孩又聽不懂。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把魔方帶在身上的習慣。從袖子裏找了找,找到了四年下來不知道被重新上了多少次色的魔方。  也不知道小孩子對玩具感不感興趣。  “喏。”兄弟你玩這個吧,把紙還給我,我還要寫字呢。  哭得眼睛紅腫的小男孩抬起頭來,他已經默認了徐禾的接近,但身體還是很抗拒的。  五顏六色的魔方在少年潔白的掌心。  男孩攥緊手裏的紙張,哭過之後,表情也慢慢冷淡下來,還是那樣孤僻冷漠不近人情。他吸了吸鼻子,從徐禾手裏拿過魔方,但紙也沒還給他。  “……”算了。  他想著這小孩子估計被關在了這裏也有幾天了,地上還有一碗已經發餿的飯,再餓下去,人都快沒了。  “我帶你吃點東西吧。”他說出來後,又用鉛筆在地上寫了下來,寫給他看。  月光從甲板縫隙間疏疏落下,金發小男孩低著頭,嫩白的手指把玩著魔方,視線初一停留在那行字上時,手指停下,但又沒理,繼續轉動著魔方。其實他也不知道要怎麽玩。  “你去麽?”又寫了很多個去吧去吧去吧。  但是小屁孩孤僻自閉得驚人,硬是沒理。  他不餓,徐禾都有些餓了。他想了想,幹脆伸手去搶魔方,“你先出去吃點東西,我再給你玩。”  而他出手的這一刻,像是觸到了男孩最驚恐的點。他發出一聲大叫,然後抱著魔方轉過頭去。  徐禾不信他製不住一個小屁孩,伸手就要去那邊搶,然後被男孩一口咬在手背上。  我操。  痛痛痛。  ——媽個嘰!  徐禾趕緊收回來,他站起身,手上一個紅色的牙印子,差點見血,很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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