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不知道……” “請您不必道歉,是我從未提及。我什麽都不會做,也可能走不到家鄉。”尤恩頓了頓,繼續說:“走到哪裏都可以。” 尤恩說的輕描淡寫,但任何人都知道,憑借他自己的力量,他是回不去的。 他沒有攢下一分錢,光憑走路是決計不可能回去。 “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尤恩很快改了口,不再提家鄉的事情:“我會四處閑逛,找份工作糊口……如果有合適的人,我希望不再一個人孤獨終老。” 仆人還未說完,就自嘲地笑了笑。 他也知道這隻是奢望。 他對於未來的設想中沒有提及到伊憐先生。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兩人本來就不可能再產生任何的交集了。 這次航行之後,伊憐先生就可以恢複他舊有的生活,安心幸福度日。 而尤恩,會在某個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死去。從某個角度來講,他也是幸福的。 起碼他得到了心愛的人的肉體,即使這段時間異常短暫。 尤恩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他的手向前伸了伸,好像要觸摸主人的鞋子一般。不過到最後,他還沒有觸摸到,就把手縮了回來。 “我以生命,祝願您日後一切順遂。”第11章 船艙內許多人往來,然而卻並不吵鬧。 今天是航行的最後一天。船隻停靠在距離城市最近的碼頭,很多貴人已經下了船。即使在船上的生活愜意舒適,也不能減弱貴族們即將回家時的興奮心情。 伊憐有同樣的感受。他十分思念在家裏的家人,一點也不想在船上多待一秒。這次航行的時間,和以往相比並不是最長的,伊憐卻覺得這是最煎熬的一次航行。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和以往的自己相差很大,而他並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這一切的變化是從那個仆人出現之後而出現。這個仆人太過於奇怪,他不得不在每天都花時間去想他的事情,實在讓人心神不寧。如果離開了他,說不定自己也可以恢複正常。 自從那日之後,伊憐就再也沒在船上見過他。那個仆人似乎並不想要糾纏。 伊憐本以為他會祈求自己,讓他做出一些救濟的事情。這並不是伊憐本人妄自忖度,實際上尤恩早就已經向他提出過許多要求。 然而這次,當他真的需要幫忙的時候,他反而什麽都不說。 伊憐先生自己也在思考,到最後他做出了決定:隻要這個仆人不自己找來,他就當做不認識他。 雖然說尤恩名義上是伊憐的仆人,尤恩應該隨時複命,但事實上他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瘸腿的仆人。 有人說他可能已經下船了。 船上其餘的散工,在這次航行結束後就會尋找新的雇主,在另外的地方工作。那個仆人應該也是如此。 “伊憐先生,所有的行李已經整理好了。如果您檢查無誤,我們可以出發。” 仆人畢恭畢敬地說道。 伊憐嗯了一聲,左右看了一下。 就在前不久,這艘船上還是生機勃勃的場麵,貴人們歡聲笑語,宴會時觥籌交錯。現在卻沒有一點的人氣,仿佛船艙也隨著人類的消失而喪失了生命力。 船上隻留下最後幾個人。 那個仆人沒有出現。 伊憐莫名地感覺到了一陣輕鬆,他心中似乎有一種直覺,暗示他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再也不用離經叛道、直麵真心,更不會多出那麽多煩惱。 伊憐先生點了點頭,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並不亂的西服,將衣服略微鬆開一些,低聲道:“可以回去了。” 就在他要走出門的一瞬間,伊憐先生突然停下來。 站在他後麵的紀伯倫差點撞到他的脊背,他用手撐住前麵的人,抱怨著說: “幹什麽?” 伊憐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先走。 “我有東西忘了帶。” 說完這句話,不顧紀伯倫在後麵“你怎麽自己去”的話,自顧自往樓上走。 那個東西並不是真的屬於伊憐,就算仆人忘記整理帶來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伊憐卻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會差點遺忘,忘記去把它拿回來。無論怎麽找借口也不能洗刷伊憐心中的懊惱。 想到這裏他的腳步更加混亂慌張,接近圖書室的門口時,見四下無人,幹脆跑了起來。 他害怕圖書室被人鎖上,確認可以打開門才鬆了口氣。 可以說,船艙內的圖書室完全是為了附庸風雅。裏麵的書籍古老而陳舊,厚重的部頭隻是為了碼放起來好看,實際上內容並不怎麽有趣。圖書室建立在船艙內頂樓的最裏麵,平時沒有人會來這裏看書。 當他打開圖書室的門時,一股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 就連伊憐本人也已經好久沒有來過這裏。 剛上船的時候,他因為無聊經常回來這裏翻閱書籍,然而書的質量太差,之後他就自己買書在臥室看了。 隻是圖書室裏有一本書,他一定要帶走。 伊憐走進了潮濕的房間,憑著記憶向房間左邊走了過去,然而他還沒有走兩步,就漸漸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一個人的背影。 圖書室裏竟然還有一個人在。 伊憐的聲音十分淡漠:“你怎麽在這裏。” 尤恩原本彎著腰坐在桌前,衣服很髒,蹭了不少灰塵。他聽到聲音後回頭一看,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神中,立刻流露出無上的欣喜。 那欣喜隻是一瞬,他馬上低下了頭。 “我、我看看書……” 伊憐的心跳漏了一拍。看到尤恩的一瞬間,他隻覺得慌張,為了避免和這個人有過多的交流,伊憐不再和他講話,沉默地自己走到書架旁邊找書。 那個瘸腿仆人,這麽久來沒有見麵,原來是一直躲在圖書室裏嗎。 他知不知道船上的人都已經走光了? 剛才伊憐匆匆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那仆人這段時間瘦得厲害。抬起眼睛的時候,臉小了一圈,全然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伊憐先生皺了皺眉,這不管他的事。 他開始焦急地尋找那本書。 但是,圖書室的書籍沒有任何的碼放順序,即使伊憐先生記得那本書的大致位置,也隻能一本一本的翻過去。書架上的塵土飛起來,輕緩地落在貴人的發絲上,很快他就變得狼狽起來。 為什麽找不到…… 伊憐先生的動作越來越迅速,甚至發出了較為大的聲響,有一本書的厚度和他想要的那一本差不多,他本以為終於找到了,拿出來一看卻也不是。 伊憐失望地把書塞回去,但是他用的力氣太大,沒有對準方向,隻聽“吧嗒”一聲,那本書掉在了地上。 他低下身子正要拿書,聽到了腳步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規律,一重一輕,是個跛腳的人走了過來。 伊憐先生握了握拳。 “對不起,對不起……” 那仆人上來先說了好幾句抱歉的話,聲音輕的像是馬上就要消失一樣。道歉了數次,且一直低著頭,尤恩也知道主人根本不想看到他,但還是強撐著說:“可是您很著急地在找東西吧。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幫您……” “……” “現在船上沒有多少人,”那仆人細聲說,“您找到後就可以馬上離開這個髒地方了……” “……” 伊憐站直了身子,從上往下俯視著這個瘦弱的仆人。 然後他重新問了一遍之前問過的問題: “你為什麽在這裏?” 那仆人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也要離開的。” 他這樣子低頭的樣子,突然和伊憐記憶中的一副畫麵重合起來,似有似無的印象在伊憐腦海中不斷刺激他的神經。 伊憐不由得皺眉:“我是不是,在以前見過你?” 聽了這句話,尤恩稍微抬起了頭。 他這一抬頭,讓伊憐看到了他露出來的鎖骨。那種凸出的樣子,好像要把皮膚紮破一般,瘦的這麽厲害。 也正是因為他這幅瘦弱的樣子,身上又沾滿了灰塵,讓伊憐一下子想了起來。 “原來是你。” 伊憐先生低聲說著,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之前怎麽不說?” 尤恩搖了搖頭。 那是尤恩剛剛上船的時候。他身有殘疾,又不愛說話,很快就被別人排擠。每天他都要做很多額外的工作,結束工作時常常都是深夜。 尤恩不喜歡在船上生活,又必須找個工作。午休的時候,他經常到所有人都不去的地方,譬如說這間破敗的圖書室。 他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裏麵。 尤恩本想退出去。他有自知之明,貴人在的地方不是他這種人可以進去的。但是那個人卻說並不在意,讓他和他一起讀書。 兩個人當然都是各自讀各自的書。伊憐先生讀起書來十分用心,他的注意力很集中,一個下午全神貫注地盯著書本,幾本書很快都可以讀完。 他讀的書都比較深奧。圖書館裏那種幾大卷的厚重書本,他會用一個禮拜的時間將它們讀完。在伊憐讀書的時候,他不會做任何其他的事情,甚至根本就不曾理會過尤恩。 那段時間他讀完了圖書館最主要的幾本書。尤恩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也會到圖書館中學習。他當然也會看書,隻是沒有伊憐先生那麽誇張,很多時候他都在默默地做一件事情。 尤恩會將書舉起,假借看書的名義,偷偷用餘光去看那位先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