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桌前正襟危坐,霍相貞擰開鋼筆,一如既往的,給他寫了一封公文似的回信。霍相貞的回信,都被顧承喜裝進了一隻精致的小皮箱裏。他寫信寫得勤,收到的回信自然也就多。從信中他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霍相貞如今住的是一幢日本房子,漂亮是漂亮的,然而據霍相貞描述,是“四麵透風”;家裏除了兩個隨從之外,又雇了一個廚子,一個負責洗涮的日本老媽子,還沒有汽車,因為不認識路,從來不往遠走。霍相貞正在學習日本話,馬從戎“沒出息”,不肯學,也學不會,所以他必須得學,否則兩個人出了門,全成啞巴了。他還知道馬從戎在六月末患了急性盲腸炎,夜裏發病,疼得死去活來,叫得驚天動地。霍相貞抱著他“狂奔五條大街”,把他送進醫院,救了他一條性命。顧承喜感覺平安這就屬於傻賣力氣,何必為了那麽個黃鼠狼子狂奔?雇輛車慢慢走也就夠了。不過,他轉念一想,認為如果患了急病的人是自己,霍相貞也會抱著自己狂奔五條大街。傻平安,傻好傻好的。盛夏時節,顧承喜人在天津的新宅子裏,閑來無事,於是決定再給霍相貞寫封信。霍相貞臨走前讓他“多讀讀書”,他依言行事,果然給自己布置出了一間很大的書房,書房裏按照霍府書房那麽擺設,頂天立地的大書架遮擋了兩麵牆。書架上的書都擺滿了,他用功良久,連其中的萬分之一都未讀完。聽聞軍長要寫信,勤務兵們穿梭似的進進出出,給他準備冰鎮汽水和涼西瓜。在勤務兵們忙忙碌碌之際,一名副官走了進來,見軍長正站在書房角落裏吹電風扇,便走上前去打了個立正:“卑職有兩件事兒要向軍座報告。”顧承喜是軍褲襯衫的打扮,此刻他把襯衫向上掀到胸口,吹風吹得飄飄然:“說。”副官筆直的站了,朗聲說道:“軍座前天派小張去北平送金鎖,小張剛回來了,說金鎖已經送到,林老板托他向您道謝。”顧承喜點了點頭,沒言語。前幾天到北平,他突發奇想,去看了小林一眼。小林開了一家烏煙瘴氣的二葷鋪,自己也成了個油漬麻花的小掌櫃,手下還雇了兩個夥計,不但日子頗過得去,並且娶了個秀眉俏眼的媳婦,養了個紅皮耗子似的兒子。顧承喜去的那天,剛好那紅皮耗子滿了月,小林獻寶似的,還特地捧出來讓他看了看。對於紅皮耗子,他是毫無興趣,小林本人常年勞作,也不是當初那個伶俐可愛的小模樣了。顧承喜看著小林和小林的兒子,心中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感——若是一直跟著他顧軍長,小林何至於弄成這樣?不過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小林對他的態度。小林似乎是極力想要做出爽朗親熱的樣子,但兩人時常是談著談著就冷了場。小林的手腳都像是沒地方擺,並且不大敢看他的眼睛。他心裏明白,小林這是對自己還有情。有感情,就不自然,越不自然,越要裝得自然。顧承喜對小林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但是很高興小林還繼續愛著他。他往紅皮耗子的繈褓裏塞了一卷子鈔票,回到天津之後,又打了一副大金鎖,讓副官給小林送去。轉身對著電風扇晾了後背,顧承喜心曠神怡,感覺自己懷揣著一副慈悲心腸,很是對得起小林。而副官繼續說道:“還有,裴團長來了,想要見您。”顧承喜半閉著眼睛又一點頭,隨即忽然發現了問題,對著勤務兵罵道:“混賬東西,把西瓜撤了,給我重新切!塊兒那麽大,你是想讓老子吃一臉嗎?”勤務兵慌忙端走西瓜,不出片刻的工夫,裴海生和小塊西瓜一起進來了。天氣雖然熱,裴海生卻還一絲不苟的穿戴著,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鏡。昂首挺胸的對著顧承喜敬了個軍禮,他開口說道:“軍座,卑職給您請安來了。”顧承喜愛答不理的“嗯”了一聲,同時又撩了裴海生一眼。裴海生這個身架子,乍一看真是像霍相貞,也算難得,隻可惜瞎了一隻眼睛,算是嚴重的破了相。顧承喜知道這也是個愛自己的,所以繼續留著他當差——當差而已,別的用處是一點也沒有了,好在自己身邊的漂亮青年有的是,不缺他一個。裴海生臉上不紅不白的,壓低聲音又道:“最近山東沒什麽事兒,想必軍座要在天津久住,一個人怪沒意思的,所以卑職給您找了個伴兒,軍座有沒有興趣看一眼?”顧承喜打了個哈欠:“行,看一眼吧!”裴海生走到門口,向外一招手,招進了一名西裝青年。這青年也是個高大的身坯,生得濃眉大眼高鼻梁,是個英武的長相,隻是垂著頭,略有幾分羞怯。對著顧承喜,青年規規矩矩的鞠了個躬,又蚊子哼似的說道:“顧軍長好。”顧承喜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了:“行,不錯,留下吧!”裴海生又道:“看著不小了,其實才十八。”顧承喜放下襯衫抖了抖,然後轉身走向了大寫字台:“年紀大小我不在乎,主要是看人。人好就行。有那年紀小的,狗屁不懂,就會個騷,反倒煩人。”裴海生微笑著轉向了他:“軍座說得是。”顧承喜在寫字台後坐下了,先端起汽水瓶子仰頭灌了一口,然後在麵前攤開一張信箋,用個白玉老虎鎮紙壓住了一角。在電風扇鼓出了大風中,他斜眼瞟著書架上的整齊書脊,沉吟良久之後,終於慎重的落了筆:“我親愛的平安。”萬事開頭難,開頭這幾句話最不好寫,寫著寫著就流暢了。書房內外鴉雀無聲,裴海生站在電風扇旁,從墨鏡後凝望著顧承喜。現在他不恨霍相貞了,自從知道在顧承喜眼中,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性命全都一文不值之後,他就不恨霍相貞了。恨霍相貞幹什麽呢?他愛的人是顧承喜,辜負他的人,也是顧承喜。原來一切不過是玩,他好玩的時候,顧承喜就玩一玩他;他瞎了一隻眼睛,不好玩了,顧承喜就再也不正眼看他。可顧承喜喜歡玩,他不喜歡玩;顧承喜玩夠了,他還沒玩夠。幸好來日方長,他還有一隻眼睛沒瞎,他還能夠走著瞧!顧承喜寫信寫高興了,一邊寫一邊笑,笑得搖頭晃腦,一隻手又伸到襯衫裏抓了抓癢。他的軍隊盤踞在河北山東,他也成了響當當的一號大軍頭,他有的是人,有的是錢,現在,還有了個遠在日本的平安。一筆一劃的寫滿一張信箋,他換了第二張,還有許多話要對平安說。他不知道在屋子角落裏,在墨晶鏡片後,有一隻眼睛,正在冷森森的注視著他。——正文完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完結,接下來會有一點番外,講述過去的事情。第180章 番外——連毅的愛情(上)一九一三年春,承德,木蘭圍場。鐵血十八星旗和五色旗在風中獵獵招展,錯落著從草原一路排進了森林,另有一麵出類拔萃的大旗,上書六個大字,正是“烈武上將軍霍”。新任直隸督軍霍雲樸剛在草原上遛了一大圈馬,晚春時節,天氣溫暖,今天又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他怕熱,遛過一圈之後馬還沒怎麽樣,他先把軍裝上衣脫了。雖然已是年過半百,但他挺洋派,早從幾年前就拋棄小褂,改穿襯衫。脫了上衣之後,他意猶未盡的又解開袖扣,把袖子向上直卷到了肘部。胳膊硬邦邦的粗,袖口卷到肘部就緊繃繃得再上不去了。勒出駿馬的一聲長嘶之後,他仰起頭彎弓搭箭,眯起一隻眼睛追逐空中黑影。旁邊有人驚呼一聲:“老鷹!”話音落下,霍雲樸一鬆弓弦,利箭破空而出,直奔黑影而去。草原上的眾軍官護兵張著嘴直著眼,目光跟著羽箭走。一聲喝彩含在嘴裏,他們隨時預備著歡呼。然而,羽箭連鷹尾巴都沒擦著,直接飛到十萬八千裏外去了。霍雲樸一手執弓,一手一拍大腿:“操!偏了!”話音落下,他身後忽然起了槍聲。眾人和老鷹都被槍聲震得一顫,眾人顫過之後穩住了,老鷹則是斜墜向了前方的森林邊緣。霍雲樸回頭一瞧,隻見連毅騎在馬上,笑模笑樣的對著自己一晃手裏的駁殼槍。霍雲樸也笑了,握著馬鞭子向他一指:“手賤,搶老子的鷹!”連毅迎著他的目光,看著他的笑容。霍雲樸是個粗胳膊粗腿的高大身量,過了五十歲之後略略的有點發福,腰也粗了,但還沒肚子;一腦袋厚密頭發剃成極短,頭發花白了,臉卻不顯老,濃眉大眼高鼻梁,並且是個深邃的雙眼皮。對著連毅笑出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他的右麵頰現出了個深深的酒窩。笑過之後,霍雲樸轉向前方,單手扯著馬韁環顧四周,他扯著大嗓門又開始吼:“大小子呢?”立刻有一名副官策馬上前答道:“報告大帥,雪冰和安旅長往西邊兒去了。”霍雲樸這才發現安如山也不見了,揚著兩道烏濃的劍眉又東張西望了一番,他抬手一摸自己的腦袋:“怎麽著?我一眼沒看住,他們全跑了?”副官笑道:“是,陸師長剛說要打麅子,也往西去了,現在跟著您的,就隻剩連師長了。”霍雲樸笑著罵道:“這幫混蛋,下次再來打獵,老子非拿根繩把他們全拴起來不可!”然後他回頭又望向了連毅:“小連,你也別跟著我了,愛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去吧!別跑丟了!”連毅把駁殼槍插回腰間的手槍皮套,隨即抬頭答道:“我願意跟著大帥。”說這話時,他盯著霍雲樸的眼睛。霍雲樸卻是撲哧一笑轉向前方,不置可否的搖頭歎息了一聲。緊接著一抖韁繩一夾馬腹,他一路快馬加鞭的率先衝向了森林。身後的副官衛士見狀,立刻拍馬跟上。連毅獨自停在原地,看霍雲樸是個老小夥子,一路跑得興高采烈頭也不回。這個人太喜歡興高采烈了,單獨的一個人絕哄不住他,他總像是恨不能跳進萬花筒裏,要讓整個世界圍著他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