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這時拉起了汽笛,有人在棧橋上大喊大叫,呼喚顧軍長下船。顧承喜站在霍相貞身旁,看看霍相貞再看看馬從戎,心裏犯了嘀咕,懷疑馬從戎這回要走大運。未等他嘀咕完畢,霍相貞忽然轉身衝向了舷梯。馬從戎伸手抓了個空,慌忙喊道:“顧軍長,快攔住他!”顧承喜也不是霍相貞的對手,但是運足力氣一頭頂上去,他一把抱住了對方的腰:“船這就要開了,你還亂跑什麽?”霍相貞搖晃撕扯著想要把他甩開:“這船我不坐了,我等摩尼一起走!”馬從戎這時也撲了上來:“您和白少爺的身份能一樣嗎?他什麽時候都能走,您可是等不起的!大不了咱們先走,等把您安頓好了,我回來再接他一趟——顧軍長,您快下船吧,再不下您就得跟我們一起走了!”顧承喜咬牙切齒的答道:“我他媽倒是想走呢,可你看他這身牛勁兒——你倒是再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啊,我要頂不住了!”馬從戎恍然大悟,連忙叫來了自己的兩名隨從。正當此時,貨輪起錨了!三人合力,硬是拽住了東奔西突的霍相貞,而顧承喜以飛簷走壁之勢翻越欄杆,險伶伶的跳進了淺水中的一隻小舢板裏。這下可好,他忙出了一身的大汗,都沒機會和他的平安道一聲別,本來臨走前還想擁抱一下的,倒是真擁抱了,可惜是紮著馬步擁抱的。貨輪是最先進的輪船,加速很快,一路乘風破浪的駛入了海中。顧承喜氣喘籲籲的站在舢板上,看甲板上的霍相貞停止了掙紮,在三人的包圍中,站成了一座僵硬的像。顧承喜往海裏啐了一口唾沫,對著遠去的霍相貞揮了揮手,同時心想這回有意思,便宜了馬從戎。我費了這麽大的勁,又找人又找船,原來是送他倆到日本過小日子去了!第178章 訣絕汽車刹在了碼頭外,不等汽車夫下車,白摩尼已經推開車門跳了下去。滿地是泥,泥坑泥潭泥窪子。白摩尼一邊將一把嗎啡藥丸拍進嘴裏,一邊氣喘籲籲的往裏走。汽車夫跟在後麵,從未見過這麽不漂亮的白少爺,有心攙他一把,可是未等伸手,他已經“咕咚”一聲,跌坐在了一塊泥濘的木板上。連滾帶爬的起了身,白摩尼繼續往前走,走得不分東南西北,不分青紅皂白。他知道自己是晚了。知道晚了,卻還要走,因為希冀著還有奇跡發生。多少年不相信奇跡了,如今卻又重新變成了小孩子。心髒跳得厲害,跳到疼痛,像是被絞碎了,化成沸騰著的滿腔血。他太需要奇跡了,明知道不會有,可還是要來找。不親眼看著希望破滅,他不甘心。最後停在了肮髒寒冷的海岸前,他一身泥水的站穩當了,見碼頭近處的海麵上遊曳著幾艘小船,再往遠望,便是無邊無際的一色海天。海真是大,鋪平了遠方的整個世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刻骨的寒冷凍住了白摩尼,先前那麽多磨難都沒有凍住他,此刻他卻是真的冷了。他想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人再掙,也掙不過命。白摩尼在海邊站了許久,直到察覺出自己是礙了工人的事,他才慢慢的轉身踏上了來路。一手扶著汽車夫,一手拄著手杖,他的心氣沒了,兩條腿隨之軟得沒了骨頭。汽車夫扶他走了幾步,見不是事,便索性背著他一路小跑,把他送回了汽車裏。白摩尼蒼白成了個單薄的小紙人,口鼻呼出冰涼的氣息,太陽穴也酸脹著疼痛。他想哭,從清晨連毅發病時就想哭,一直想到現在,可硬是哭不出來。再不哭,那眼淚就要積成血了。不等他的吩咐,汽車夫發動汽車,徑自駛離了碼頭。白摩尼回了連宅,沐浴更衣,吸鴉片煙。心中恍恍惚惚的平靜了,他出門上車,去醫院看連毅。連毅還昏睡著,白摩尼坐在了床邊沙發椅上。沙發椅很柔軟,白摩尼累透了,如今身體往裏一陷,感覺倒是舒服。兩邊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他伸長雙腿向後一仰。前方是亮晶晶的玻璃窗,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天邊有隱隱的霞光。一隻鳥落在對麵房屋的尖頂上,一動不動,靜成了黑色的剪影。白摩尼心裏什麽都沒想,單是坐著,看著。看霞光一點一點的明亮又一點一點的黯淡,看黑色的孤鳥終於耐不住寂寞,振翅飛上了枯瘦的枝杈。陰霾的天空從灰白變成了深藍,又從深藍變成了墨黑。最親愛的人徹底的遠離了,這是命,沒辦法,隻是惋惜當初朝夕相處時,年少無知,不懂珍惜。一彎月亮懸在了窗外,月色慘白,月牙鋒利,像一小彎薄薄的冰。白摩尼想把它摘下來,含在嘴裏慢慢的吮化。身上冷,心裏熱,他還憋著一腔的眼淚,眼淚濃稠,要成血了。淩晨時分,白摩尼閉了眼睛。閉了眼睛,眼前也依舊橫著那彎月亮。忽然想起了好些年前,大哥曾經送過自己一把折扇。折扇一麵畫著山水,一麵寫著詩文。詩文的內容記不清楚了,隻對末尾一句還有印象:休惆悵,萬裏無雲天一樣。折扇不知被他隨手丟到了哪裏去,詩文的意思他也不懂。隻有“天一樣”三個字觸動了他的心。天還是從前的天,世界卻不是從前的世界,人也不是從前的人了。他沒辦法再回到當年那一天,重新再從大哥手中接一把折扇。病床上微微有了動靜,讓他睜開眼睛扭過了頭。在黯淡的晨光中,他很意外的和連毅對視了。連毅怔怔的望著他,幹燥的嘴唇動了動,卻是說不出話。一隻手從棉被下顫巍巍的抬了起來,他隻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白摩尼緩緩的側身,握住了他的手。連毅的手指虛弱的合攏了,也回握了他。白摩尼凝視著他,想要向他笑一下,然而氣息一顫,灼熱的眼淚忽然湧出了他的眼眶。幾年沒有哭過了,竟然積攢了這麽多眼淚,會滔滔的往下淌。淚流滿麵的露出了那個笑容,隨即他緩緩低頭,把自己的前額抵上了連毅的手背。肩膀大大的聳動了一下,他忍無可忍的哽咽了一聲。誰知道他今天究竟錯過了什麽?不知道,除了走的人,誰也不知道!滾燙的淚水打濕了連毅的手背,他斷斷續續的哭出了聲音。誰也不知道——他有好些事情、好些心思,都是誰也不知道。時過境遷,那些事情和心思慢慢的褪色,慢慢的泛黃,最後終於過了時,終於煙消雲散,像一朵花百轉千回的盛開又凋零,除了他自己,再無旁人見證。冰涼的雙手痙攣似的顫抖了,他把臉埋進雪白的被褥中,失控似的開始大聲抽泣。與此同時,在百裏之外的海麵上,馬從戎走出船艙,上了甲板。自從船開之後,霍相貞就沒有再鬧。馬從戎把他帶進船艙裏,讓他坐,他便坐,不吃不喝的,一直坐。馬從戎料想他不會半路跳海,又因為他是為了白摩尼失魂落魄,便不理睬他。他愛坐著,就讓他坐著;他愛渴著餓著,就讓他渴著餓著,橫豎他身大力不虧,不差一頓兩頓的飲食。天快亮時,他軟語溫言,連摩挲帶哄勸,把霍相貞放倒在床上睡著了。霍相貞一睡,他反倒精神了。走到欄杆前臨風獨立,他感覺自己頗有飄飄然之姿,正是個勝利者的形象,即便不是勝利者,也是個占了便宜的。天快亮了,月亮沒了影子,天邊隻剩了一顆啟明星。馬從戎負手而立,回想昨日之事,還是感覺不甚真實。這麽多年來,怎麽也擺脫不開克服不掉的白摩尼,居然就這麽毫無預兆的消失了。可歎他還訂了許多的計策,藏了許多的手段,打算到了日本好好炮製這位白少爺,沒想到是白用了功,期末大考居然臨時取消了。等到了日本,他當然不會輕易再回來,至於回來接白摩尼之類的承諾,自然更是笑話。這回大爺真成他的了,他吃一塹長一智,必定不會再把大爺氣跑。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所要的,他都要有!四下無人,伴著他的隻有濤聲。於是他抑製不住的開始發笑,起初是無聲的笑,笑著笑著出了聲音,他哈哈哈的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笑到極致,乍一看也像是哭。由著性子笑夠了,他抬袖子一抹眼角淚花,臉上還蕩漾著狂笑的餘韻。轉身走回船艙,他要休息了。當霍相貞在東京安頓下來時,連毅也出院回家了。他的病情不算很重,又接受了手術,本來已經有了好轉。然而在醫院裏和李子明見了一麵之後,李子明也並沒有說什麽,他便自己氣得又發了一次病。好在這一次也是小發作,經過急救之後,他又緩了過來,可是狀況遠遠不如先前,左半邊身體徹底的癱瘓了。他一回家,連宅隨之熱鬧起來,漂亮客人們不來了,來的乃是醫生護工以及按摩師傅。連毅病了這一場之後,像是被嚇著了,忽然變得很怕死,居然主動把酒戒了。對待李子明,他是相當的剛硬,一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對待白摩尼,他本來就軟,如今更軟了,簡直有些可憐兮兮。有時候笑眯眯的看著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臉上帶著察言觀色的意思,兩個人之間,他這一方已經落了下風。白摩尼並沒有對他提那天的事情。有些犧牲,過於重大,反而不能用來表功。錯過就是錯過,分離就是分離,他是自願,怨不得誰。退一步想,他又感覺讓馬從戎跟著大哥更好,馬從戎健康利落,機靈周到,比自己強。大哥離不得馬從戎,連毅也離不得自己,所以,就這麽過下去吧!白摩尼認為自己對得起一切人,除了大哥。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五月下午,白摩尼陪著連毅在二樓露台上曬太陽。連毅的頭發又白了一些,一絲不苟的向後梳了,氣色倒是還好。仆人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向白摩尼雙手送上了一封信。從來沒有人給白摩尼寫信,所以白摩尼很有興趣的先看信封。信是航空郵件,來自東京。一看封麵上的筆跡,他就知道了寄信人必定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