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生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了好時機。眼看霍相貞又從樹後踱了出來,他抬手就是一槍。隻聽一聲槍響,子彈貼著樹幹和霍相貞的後腦勺飛了過去。見自己是一擊未中,裴海生接二連三的扣動扳機,開始公然的追著霍相貞射擊。其餘小兵見狀,也慌忙開了槍。蹲著的三名軍官立時中槍,而霍相貞不假思索的甩手一槍,隨即扯著李天寶跑向了林子深處。小隊並沒有追逐霍相貞,因為營長負傷了。霍相貞一槍打中了裴海生麵前的大石頭,飛濺的石頭渣子崩進了裴海生的右眼中!裴海生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捂著眼睛慘叫了一聲。一名小兵衝上去掰開了他的手,隻見他的右眼珠子鮮血淋漓,便也驚慌失措的喊起來了。與此同時,霍相貞帶著李天寶,一口氣跑出了五裏地。這五裏地,沒有一寸是平的,全是向上的雪坡。末了在一座石頭山下停住腳步,霍相貞一屁股坐了下去,低著頭呼呼的喘粗氣。李天寶索性躺在了大雪中,疲憊得連手指尖都動不得了。及至緩過了這口氣,李天寶艱難的轉動了腦袋去看霍相貞。看過一眼之後,他忽然連滾帶爬的坐了起來:“大帥,胳膊!”霍相貞的左臂讓子彈蹭了一下,外麵的大氅和裏麵的衣袖血淋淋的綻開了,能從裂口中看到鮮紅的血肉。大氅是黑色的,染了血也看不出來,可是露出的黃呢子袖口卻是鮮紅梆硬,是鮮血已經凍成了冰。霍相貞像不知道疼似的,並不理會他的驚呼。低頭用牙齒咬住皮手套的指尖,他一晃腦袋,從皮手套中抽出了右手。再用右手脫了左手的皮手套,他把兩隻手套扔向了李天寶:“戴上,走吧!”李天寶的手已經凍成了青紫顏色。可是看著麵前的這一副皮手套,他卻是哭喪著臉沒有撿:“大帥,他們都跑了,我再走,您不就成一個人了嗎?”霍相貞一搖頭,平淡的說道:“我用不著你管,你走你的。”李天寶真哭了:“大帥,我一個人往哪兒走啊……我不走,我願意跟大帥共死……”霍相貞歎了口氣,隨即卻是笑了一下。左臂像是麻痹了一般,沒知覺,也不疼。用右手把李天寶的雙手拉到自己的大腿上,霍相貞撿起皮手套,親自給他戴了上。李天寶心裏明鏡似的,淚和血哽在喉嚨口,一拱一拱的往上湧。忽然“哇”的嚎出了一聲,他順手抓住了霍相貞的軍裝下擺,感覺自己像片落葉一樣,飄飄忽忽的離了大樹,不知道要被風吹到哪裏去了。霍相貞依舊是不理會。以手撐地站起了身,他隨即抓著後衣領,把嚎啕大哭的李天寶硬拎了起來。走到雪坡邊緣站住了,霍相貞一鬆手,然後對著李天寶的屁股就是一腳。李天寶猝不及防的向前一撲,及至反應過來時,已經順著雪坡滾下去了老遠,並且越滾越快。張牙舞爪的扒著地麵,他奮力的仰起頭往上看,隻見坡頂已經沒有了霍相貞的身影。這一段雪坡,爬上去的時候是無比艱難無比遠,滾下來卻像是隻用了一瞬間。最後李天寶像雪團一樣停在了坡底,掙紮著坐起了身,他惶恐的環顧四周,又咧著嘴哽咽了一聲。抬手扶著樹,他踉蹌著想要起立,可正在半起不起的時候,後方忽然起了一聲呼喝:“別動!繳槍不殺!”他嚇的當即舉起雙手,同時就聽身後響起了一大串雜遝的腳步聲音,也不知是來了多少人。一雙烏黑的馬靴繞到了他的麵前,緊接著一根馬鞭子抬起了他的下巴。他抬眼向上一瞧,心中登時一驚——顧承喜!顧承喜歪著腦袋對他看了又看,末了伸手一抹他臉上的霜雪:“喲,你不是那個誰嗎?”李天寶凍得青頭腫臉,因為不屑於稱顧承喜為軍長,所以隻點了點頭。顧承喜大喇喇的又道:“連副官長都當逃兵了,霍靜恒這人緣不怎麽樣嘛!”李天寶聽聞此言,氣得一抽鼻子,眼淚又出來了。顧承喜收回馬鞭子,繼續問道:“說吧,霍靜恒跑哪兒去了?我要是能找著他的話,算他運氣好,還能撿回一條命;我要是找不著他,那沒辦法,隻好讓他死在這山裏了!”李天寶垂淚沉默了良久,顧承喜饒有耐心的等待著,也不催促。最後,李天寶抬手往坡上一指:“大帥……往上走了。”顧承喜聽聞此言,先是對著部下士兵一揮手,隨即吊兒郎當的扯著嗓子喊道:“全體立正,向上齊步爬!”第162章 水寒徹骨霍相貞單手拎著手槍,漫無目的的往上走。腳下全是坎坷的石頭地,地麵又積了厚厚的雪。他一步一滑,走得踉踉蹌蹌。槍是空槍,僅剩的一粒子彈,方才已經被他隨手一槍打出去了。可是低頭看了看手槍,他還是舍不得扔。他是軍人,沒了槍,還算什麽軍人。前方的石頭縫裏生出了一棵細瘦小樹,冬天,葉子都掉盡了,小樹成了光杆司令。霍相貞攥著樹幹借了力,蹬上了麵前一塊大石頭。踩著石頭繼續走,他上了一座小小的山頭。左臂像是徹底凍住了,寒氣順著肩膀往心脈裏流。他踢著白雪向前走,一直走到絕境。原來山的另一側是深淵斷崖。崖壁怪石嶙峋,足有五六丈高,和對麵的石峰夾了一道河。天太冷了,河水已經結了冰,是條靜謐的冰河。霍相貞低頭望著冰河,望了許久,末了伸出握槍的右手,毫無預兆的鬆開了手指。手槍是塊沉重的生鐵疙瘩,急速墜落進了河麵雪層之中,落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收回右手捂住胸口按了按,他隨即慢慢解開領扣,從領子裏扯出一根細細的線繩。線繩係著個小小的平安符,還是白摩尼在河南,托連毅帶給他的。平安符貼身帶得太久了,浸透了他的氣味與溫度。定定的對著平安符看了片刻,他最後把平安符貼上嘴唇吻了一下,隨即用凍僵了的手指又把它從領口掖了回去。撤進山裏那天,他收到了保定方麵的急電,得知孫文雄部已然潰敗。後來電報員在爬坡的時候失足滾了下去,連人帶電台全摔壞了。電台始終是修不好,勉強收到的最後一封電報,是孫部參謀發過來的,說孫軍長被敵軍俘虜了,現在生死不明。軍隊潰敗,軍長被俘,兩廂相加,必敗無疑。於是他徹底的心灰意冷了,索性遣散部下士兵,讓他們下山投降、各找活路。越是到了將死的絕境,越是看出活著的好,所以凡是能活下來的,都要活,好好活,替他活。山頂風大,寒風卷著雪沫子,劈頭蓋臉的抽打著霍相貞。有能活的,自然也有不能活的,比如他。他這回徹底失去了東山再起的資本,真是一無所有了。讓他去坐南京政府的牢,那是折辱和折磨,他自然不願意;或許也可以逃出重圍,藏進租界,苟且偷生的過一天算一天。可他是上了通緝令的人,連拋頭露麵養家糊口都不能夠,進了租界,吃什麽喝什麽?靠白摩尼接濟?靠馬從戎養活?不行,沒有大哥吃小弟的,也沒有主子吃奴才的。況且馬從戎那一年已經給了他教訓——別人家的飯碗,不好端。早知如此,也不該要那七十萬。馬從戎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一貫好逸惡勞,沒有正經本事。自己沒了,他就是坐吃山空,往後誰還能沒數的供著他花銷?他又愛錢,七十萬,不是小數目了。想到飯碗,霍相貞忽然覺出了饑餓。他連著許久沒有正經吃過飯了,自從進山之後,更像是一直沒吃過東西一般。沒吃沒喝,卻要日夜的翻山越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摸了摸渾身上下的口袋,他沒摸出什麽,於是彎腰抓了一把雪填進嘴裏。這麽冷的天,他心裏卻是熱,胸膛中總燒著一小團火,燒得他嘴唇都要焦了。冰涼的雪水流進喉嚨,他心裏想:“餓死鬼。”體體麵麵的活到三十幾歲,沒想到臨死做了個餓死鬼。霍相貞感覺這很諷刺。直起身望著遠方連綿的山巒,他又想起了白摩尼。抬手按了按胸口的平安符,他想對方是個小小的人兒,往後卻要獨自在這世界上闖蕩了——那麽小,多可憐。正當此時,後方忽然起了一陣微不可聞的動靜。霍相貞猛然回頭,正和五米開外的顧承喜打了照麵。顧承喜氣喘籲籲的剛爬上了山頂,軍帽都歪了,腦袋騰騰的往上冒熱氣,真是賣了絕大的力氣。眼看霍相貞險伶伶的站在懸崖邊上,他嚇了一跳。睜圓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對著霍相貞伸出了一隻手:“你——”霍相貞沒想到他會來得這麽快。既來之,則安之。從顧承喜身上收回目光,他抬手扶正了軍帽,隨即轉向前方,做了個深呼吸。顧承喜感覺出了不妙,當即邁步飛奔向前:“你——”一個“你”字沒說完,霍相貞直挺挺的向前一栽,已經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隻餘黑色大氅的一角在風中最後一揚。而在那一刹那間,顧承喜什麽都沒想。追著那抹黑色縱身一躍,他緊緊抓住大氅一角,隨著霍相貞一起摔下了懸崖。風聲在他耳邊呼呼的響,他盯著下方的霍相貞,心中隻想:“我逮著你了!”然後隻聽“喀嚓”一聲巨響,霍相貞砸破冰麵,帶著他一起沉入了冰河之中。刺骨的冷水瞬間灌入了顧承喜的領口袖口,水麵漆黑,水下卻是異常的清澈。顧承喜夢遊一般的不驚不懼,靜靜看著霍相貞在水流的衝擊下轉向了自己。軍帽漂上去了,霍相貞那短短的黑頭發像是稚嫩的水草,口鼻之間逸出了一串透明的氣泡,氣泡閃亮亮的,順著他的麵頰向上升。睜開眼睛望著顧承喜,他的神情冷漠而又懵懂;而顧承喜死盯著他,看他這一刻是那麽的像平安,簡直像死了!就在這時,霍相貞伸手抓住了他的大衣前襟。冷水順著口鼻灌入肺中,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在最後一刻的清醒中,他直視了顧承喜的眼睛——顧承喜,先是恩人,後是仇人。人之將死,恩怨情仇,不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