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白摩尼越來越發現自己沒想錯——自己的確是鬥不過一位手握重兵的軍長,但是未必也鬥不過一位卸甲歸田的寓公!“那……”白摩尼遲疑著開了口:“咱們回天津?”話音落下,外間的房門開了,李子明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一如既往的,他在外麵咳嗽,跺腳,脫衣服,喝熱水。很寂寥的熱鬧了一陣子之後,他掀簾子進了裏屋。單手插著褲兜,他站到了連毅麵前,抬手堵嘴又清了清喉嚨,然後說道:“南京政府答應了,往後一個月給咱們加十萬元軍餉。”加了軍餉,也得裁兵。一個軍的隊伍,裁成一個師的規模。李子明報喜不報憂,隻說得的,不說失的。然而即便不說,連毅也猜得到。霍然而起麵對了李子明,連毅現在手無寸鐵,並且比李子明矮了一個腦袋,所能做出的攻擊,便是劈頭抽了對方一記雷似的大耳光!李子明被他打得臉一偏,隨即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子,把人往白摩尼懷裏一搡。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平靜的說道:“你勸勸他。”連毅是不用人勸的。李子明走後,他便一個人爬到炕裏,拽過煙盤子開始燒煙。白摩尼跟著挪到了他對麵,就見他整個人仿佛水麵的倒影,抖顫得要破碎。他是神槍手,一雙手素來最穩,可是如今連煙簽子都捏不住了,一疙瘩煙膏挑在簽子尖,在火苗上左一晃右一晃,燒得淋淋漓漓、不成煙泡。從這天起,連毅把門一關,天天隻守著鴉片煙和白摩尼過日子。李子明現在是有靠山的人了,奪權之後先把他的隊伍清洗了一遍,老家夥們死的死走的走,他在名義上還是軍長,可是已經被李子明徹底架空了。新年的元旦過後,霍相貞孤軍攻入保定,進是進了,但是並沒能完全占領保定,因為東北軍的主力部隊開過來了,而霍相貞這邊又臨時變成了兵分兩路——山西的連毅沒有來,山西省主席倒是帶著中央軍來了。雪冰隻好帶著兩個師半路拐了彎,去反抗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今年的雪大,霍軍和東北軍在保定杠上了,東北軍打不過來,霍軍也攻不過去。仗越打越苦,兩邊都是咬牙硬扛。這天傍晚,霍相貞正在指揮部裏烤火,忽然接到急電,說是雪冰在西邊敗了,被中央軍圍困在了井陘縣內。這個消息讓霍相貞勃然變色。盯著爐中火苗想了又想,他最後決定帶一部隊伍往南走,去把雪冰救出來——身邊就剩這麽幾個親近人了,他可禁不住他們再死了。把保定陣地交給了孫文雄,霍相貞連夜點兵出發。因怕東北軍隨時發動總攻,所以他隻帶走了兩個團。用火車裝載了兩個團的人馬,霍相貞走平漢線,直接奔了石家莊。從石家莊到井陘縣,也就是不到一百裏地的路程,然而霍相貞帶著人馬剛下火車,便趕上了一場暴風雪。前方已經有中央軍在活動,火車不能繼續走了,所以隻能憑著兩條腿往前挪。午夜時分,寒風卷著鋪天蓋地的大雪片子,飄飄揚揚的要埋活人。霍相貞下了馬,一邊極力的貼著馬身想要避風,一邊彎腰邁著弓步,一步一叩首的前行。他是最孔武有力的人,然而到了這般風雪世界裏,也力不能支的喘起了粗氣。他是如此,其餘的小兵們自然更艱難,簡直快要四腳著地的頂風爬。如此到了淩晨時分,霍軍死去活來的走出了一半的路程,再想往前走,卻是迎頭撞上了中央軍的第一道防線。小兵們全都凍得沒了人樣,手指頭枝枝杈杈的僵硬著,連扳機都扣不動,但是也慌忙投入了戰鬥。霍相貞的眉毛睫毛全結了霜,熱汗順著鬢角往下淌,鬢角也是一層霜。用牙齒咬住皮手套,他抽出手,心急火燎的幫著炮兵去推迫擊炮。哪知手掌剛一扶上炮筒,就被牢牢的粘住了。周圍一滴熱水也沒有,他低頭連嗬帶拽的,硬把手掌從炮筒子上撕了下來。掌心脫了一塊皮,絲絲縷縷的痛意要發作而未發作。他這回長了記性,戴了手套再去搬炮彈。精銳炮兵全留在了保定,跟著他來的,全是可有可無的家夥。為了避免浪費炮彈,他須得親自指揮這幫小炮兵瞄準開炮。炮聲一起,他的腦仁隨之一震,額角的青筋開始跳著鼓凸。抓一把雪填進嘴裏,他想把自己的心神也冰鎮一下。隨即成排的槍聲也響了,高地架起了馬克沁,槍管子轟然噴出長長的火舌,左右掃射著前方陣地。不出幾分鍾的工夫,第一道防線的中央軍便撤退了。霍相貞心裏還清醒著,隻是頭疼。又抓一把雪滿頭滿臉的揉搓了一遍,他沒戴帽子,帶著隊伍繼續前進,又命令電報員往井陘縣發電報,給雪冰吃一劑定心丸。然而電報發出不久之後,電報員便接到了一封長篇大論的回電。頂風冒雪的攆上霍相貞,電報員在大風中扯著嗓子喊道:“報告大帥,雪師長讓您回保定!”霍相貞以為自己聽錯了,眯著兩眼的冰霜扭頭看他:“什麽?”電報員幾乎是在狂喊了:“雪師長說,他這回敗得厲害,已經不剩幾個人了,正好留在井陘縣,還能拖住一部分敵人。他讓您馬上回保定打北平,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霍相貞這回聽明白了。彎腰抓起一把雪搓了搓臉,他在短暫的清涼中一揮手,同時吼道:“什麽屁話!繼續走!”第160章 冰天雪地淩晨時分,雪冰拖著一杆步槍,在營地之間來回的巡視。天還沒亮,但是地平線下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光,也許是太陽已經近了。炊事班早已架起了大鍋,熱騰騰的煮熬著飯和菜——飯和菜稀爛的混成了一鍋,並且額外加了大塊肉。除此之外,還有雜合麵餅子,剛出鍋的餅子,那種新鮮的麵香也很富有誘惑性。小兵們打了許久的惡仗,全打得煙熏火燎,人不人鬼不鬼的聚堆坐了,像一群群大小牲口似的,翹首企盼著今天的早飯。都知道今早要吃頓好的,夢裏都聞見肉味了。雪冰麵無表情的在人堆裏穿行,目光掠過下方人頭,他知道他們很快就要死了,至少要是死個十之六七。不能再在縣城裏耗下去了,外麵的中央軍越來越多,分明是要采取誘敵深入的戰術,把霍相貞也引到井陘縣外。到時合攏包圍圈,來個一鍋端,誰也跑不了。所以他心急火燎的讓霍相貞走,趕快走,回保定,打北平。可霍相貞卻犯了倔,死活不聽。雪冰知道他是想要救出自己,可是心中並不領情,不但不領情,而且還恨他,恨他沒有腦子,不管大局。自己重要還是戰爭重要?霍相貞這回是在打天下,北平防務這麽空虛,隻要在保定打敗了東北軍,就能立刻繼續北上。這麽簡單明了的一筆賬,怎麽霍相貞就想不透算不開?昨天晚上,雪冰想對著太陽穴給自己一槍。自己死了,霍相貞也就不必來了。現在懸崖勒馬向後轉,也許還來得及。可是握著手槍對著腦袋比劃了半天,他最終還是沒有下手。不能就這麽結果了自己,他想,這樣送命的話,太不值了。橫豎是一死,死也要衝出城去,從敵人那裏再拉幾個墊背的。還有自己部下的那些小兵——你們這幫東西,吃著霍家的,喝著霍家的,現在大難臨頭了,想各自飛?不可能!飯菜熟了,小兵們一人分了連湯帶水的一大碗,就著熱餅子吃得稀裏呼嚕。雪冰依然遊魂一樣的逡巡著,感覺身邊這一大群活物很像是豬。這一仗,自己沒打好,起初是對敵估計錯誤,後來的戰術也有問題,導致隊伍最終被敵人困進了縣城。他又想其實自己打仗是不行的,不如霍相貞,也不如孫文雄。小時候一直跟在老爺子身邊,也沒有曆練的機會。老爺子就是對兒子狠,對別人都好,像太陽似的,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究竟藏著多少光和熱,源源不斷的隻是往外給,從不往回要。他沒有爹娘,所以霍老爺子對他來講,是唯一的親人,也是一切的親人。他總記得在許多年前,霍老爺子人高馬大的在街上走,一隻大手領著他的小手。有時候也抱著他,對別人說“大小子好,怎麽慣也不訕臉”。他是大小子,馬老管家的兒子是二小子,唯有霍相貞是混賬東西,提起來就罵。他隻是遺憾,在霍老爺子生前沒能給他磕幾個響頭,喊他一聲義父。霍老爺子那麽疼他,也沒說過這方麵的話,也許是怕給了他名分,他長大後會和霍相貞分庭抗禮?說來說去,親兒子畢竟還是在第一位的。沒辦法,在這一方麵,他是天生的比不過霍相貞。對於霍相貞本人,他沒什麽感情,但是他希望霍相貞好,甚至願意為霍相貞犧牲,純粹隻因為霍相貞是霍家的獨子,而霍老爺子一直是望子成龍。雪冰回了指揮部。他刷了牙洗了臉,用熱毛巾狠狠的擦了脖子和耳朵,又換了一身幹淨內衣,還讓勤務兵用刷子打掃了外麵軍裝。然後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方桌前,他一手抄起筷子,一手端起酒盅。麵前擺著三盤炒菜和一碗湯,另有一盆熱氣騰騰的大米飯。他喝酒,吃菜,微醺的時候讓勤務兵給自己盛了飯。及至酒足飯飽了,他順著北窗戶往遠望,目光穿過微薄的晨曦,一直望到了北平城,心裏說:“老爺子,兒子對得起你了。”然後他挺身而起,戴好軍帽係好武裝帶,邁步向外走了出去。長靴上了馬刺,他走得一步一響,不回頭。雪冰在率兵突圍之前,給霍相貞發了最後一封電報。霍相貞接到電報之時,正在大雪地裏往前走。大雪停了不到一夜,天亮之後又下起來了,下得四野一片混沌,讓人將要分不清東南西北。大部隊留下的腳印子,不過片刻就被蓋得無影無蹤。路難行,沿途還總有敵人攔截,幾十裏路仿佛是永遠也走不完了。讀過電報之後,霍相貞急得罵了娘,心裏知道雪冰要是能突圍,早就突圍了,也不至於等到如今。越是不聲不響悶頭悶腦的,發起狠來越是不留後路。這雪冰哪裏是要突圍?分明是想找死了!思及至此,霍相貞當即號令全軍加快速度。跟著他的小兵沒有敢偷懶的,可是在大雪地裏摸爬滾打的混了幾個晝夜,小兵們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如今全是有心無力,隻剩了四腳著地往前爬的份。李天寶跟著霍相貞,累得直了眼睛,走著走著向下一撲,他整個的拍在雪中,真是一動也不能動了。霍相貞沒管他,自顧自的繼續往前走。有人把他抬起來送上了馬背,蹄子全陷進雪裏,馬也走不動了。正當此時,炮兵隊伍發出驚呼,卻是幾門重炮緩緩傾斜,沉入了溝裏——雪地表麵看著一色潔白平坦,沒想到雪下地麵不平,藏了一條深溝。打仗沒炮可是絕不行的。霍相貞立刻指揮小兵去抬炮。雪地鬆軟,炮又沉重,小兵們須得掙命似的把炮往外拽。眼看著一門重炮要上地麵了,忽然炮筒子向上一翹,帶著一大幫小兵又仰了回去。一番死去活來的忙亂過後,三門重炮拉上來兩門,還有一門實在是搬運不動了,隻好暫且拋下。霍相貞見小兵們全都累得沒了人樣,於是下令原地休息十分鍾。然而未等休息完畢,敵軍來了!霍軍這一路上雖然是戰爭不斷,但都是小仗,而且敵軍一打就退,很能助長軍心士氣,讓隊伍一門心思的往前走。可是今天這一仗與眾不同,竟然如同大決戰一般,敵人把輕重武器全擺出來了,並且頂著槍林彈雨一次次的衝鋒。霍相貞看了這個陣勢,當即懷疑雪冰的突圍有了成績,敵人這麽拚命,大概是想把自己和雪冰分隔開,免得兩支隊伍會和之後,力量更大。大雪之中,一場激戰開始了。雪與火不分你我,火焰鼓著雪沫子往天上飛。在震耳欲聾的密集炮聲中,霍相貞解下大氅扔了帽子,也衝上了最前線。重機槍的主射手被一粒子彈穿透了胸膛,低頭死在了陣地上。霍相貞推開屍體頂了上去,對著前方就轉動槍口開了火。開火之後,霍相貞感覺自己也要和前方那一片片倒下的敵兵一起死了。重機槍的槍聲幾乎等同於一架小炮,震得他腦子裏翻江倒海。他咬緊牙關忍著頭痛,胸中一陣一陣的煩惡,仿佛隨時都要嘔吐,讓他迫不得已的屏住呼吸,甚至連氣都不敢多喘。及至新的主射手趕過來了,他才一翻身讓出了位置。緊閉雙眼咽了口唾沫,他神情痛苦的一躍而起,彎著腰又跑向了炮兵隊伍。一場仗打了兩個多小時,始終是不分勝負。眼看敵方的援兵越來越多,霍相貞進退兩難——退了,就不容易再回來;不退,又沒有打持久戰的資本。正當此時,敵方陣地忽然亂了套,像是起了內訌一般。霍相貞立刻下令停火,同時隻見敵營之中殺出一隊血葫蘆似的騎兵,頭也不回的向這邊疾衝。霍相貞心中一驚,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來頭,正要下令開槍震懾。不料領頭騎兵忽然向上舉起手中步槍,步槍刺刀上綁了一麵旗幟,旗幟迎風招展,上麵赫然一個“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