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乖乖的把胳膊伸進了衣袖子裏。馬從戎隨即繞到前方,又給他一粒一粒的係紐扣。安德烈站在一麵大穿衣鏡前,轉著圈的照來照去。今天他也是西裝打扮,並且從秘書長手中得到了一頂很俏皮的小禮帽。歪戴著帽子露齒一笑,他像個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一樣,別有一種壓抑著的興奮。忽然從鏡子中看到了霍相貞的臉,是霍相貞留意到了他的搔首弄姿。他不好意思了,同時聽到霍相貞漫不經心的評論道:“傻頭傻腦的。”李天寶沒有來,隨行的是幾名普通副官,這時也都準備好了,探頭探腦的站在客廳門外。及至馬從戎彎腰給霍相貞係好了大衣的衣帶,副官們無需吩咐,自動就轉身先出了門。院門外麵停了兩輛黑色汽車,馬宅的大狼狗抖擻毛發,眼神很機警的注視著副官們。霍相貞一手拿著一副皮手套,一手拿著一頂禮帽,一邊大步流星的向外走,一邊抬手把帽子扣到了頭上。安德烈腿長步大,和他肩並了肩。馬從戎則是緊追慢趕,同時笑道:“大爺,您慢點兒走,時間夠著呢,您急什麽?”霍相貞沒理他,一鼓作氣走出了大門。副官們連忙打開了前後排的汽車門,而霍相貞在上車之前,回頭又看了馬宅一眼。馬宅實在是處溫柔鄉,兩頓飯一個澡,真是讓他舒服透了。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還能來,希望是在大功告成之後,否則一顆心被心事墜著,舒服都舒服得不徹底。收回目光轉向前方,他在安德烈和馬從戎的簇擁下,打算彎腰上車。可就在他要低頭的一刹那間,道路對麵忽有一輛汽車疾馳而至。隻聽一聲刺耳的刹車響,半開的車窗中伸出槍管,對著霍相貞的腦袋就開了火!而在槍聲響起的前一秒鍾,安德烈像有所感應似的,驟然轉身撲向了霍相貞。連霍相貞帶馬從戎一起抱住了,他用他的大個子生生壓倒了兩個人!霍相貞大睜著眼睛,隻見麵前騰起一團紅霧,是一粒子彈穿透了安德烈的脖子。人聲狗吠立刻激烈了,副官和保鏢一起拔槍去打汽車。霍相貞仰麵朝天的躺在地上,抬手抱住了身上的安德烈。熱血像激流一般,從彈孔中滾燙的噴出來。霍相貞心裏明白,小老毛子沒救了。七隻手八隻腳伸過來,生拉硬拽的攙扶起了他。他起來了,馬從戎卻還直挺挺的躺著,滿頭滿臉全是血。霍相貞緩緩的轉動腦袋望向了他,忽然懷疑他也死了。抓著前襟一把拎起了對方,他低聲喝道:“馬從戎!”馬從戎慢慢的張開了嘴,帶著哭腔發出了一聲呻吟。一名保鏢也蹲下來仔細查看了他的頭臉,末了抬頭告訴霍相貞道:“大帥,三爺沒事兒,可能是嚇著了。”霍相貞一聽這話,當即鬆開了手。低頭再看懷裏的安德烈,安德烈的藍眼睛正在褪色——蔚藍蔚藍的一雙眼睛,大海一樣,天空一樣。他的藍眼睛,對著霍相貞的黑眼睛。熱血快要流盡了,他冷得靈魂都要結冰。偎在霍相貞的懷抱裏,他還是回到了大革命那一年的寒冬。那一年他是個惶恐茫然的小男孩,死裏逃生的到了異國,想要找個地方安身取暖,然而始終找不到,要凍死了。可憐巴巴的開了口,他用最後的力氣說了一句話,是俄國話。中國話始終學不好,以後,可以不必再學了。他說:“爸爸,冷啊。”第158章 起兵馬宅門前是一條整潔肅靜的道路,正能容得刺客的汽車橫衝直撞。副官對著車窗輪胎連連開槍,玻璃和輪胎全中了彈,但是汽車夫還能堅持著讓汽車在路口拐了彎。及至副官保鏢和巡捕們趕上之時,汽車已經停在了路邊。行人們嚇得鬼哭狼嚎,因為駕駛座上歪著個血淋淋的人形,正是被打爆了腦袋的汽車夫。汽車夫是被殺人滅口了,真正的刺客則是不知所蹤。敢對霍相貞之流下手的刺客,必定不是尋常人物,沒有輕易落網的道理。況且對於霍相貞來講,刺客本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背後的主使者。回顧自己這幾個月的所作所為,霍相貞懷疑是有人走露了風聲——這個風聲若是露了,那想殺自己的人,可就真有幾個了。他因此耽擱在了天津,順便發送了安德烈。安德烈傷在了頸動脈上,洗幹淨後沒變模樣,藍眼睛閉上了,表情幾乎堪稱安詳。霍相貞把自己的新衣服找出一套給他換了上,心裏冷颼颼的麻木著,一滴眼淚也沒掉。入殮那天他在一旁站著,也還是很鎮定,蓋棺之前,他就在棺材旁站著。一手扶著棺材邊,他垂眼盯著安德烈的臉,心裏想小老毛子叫我爸爸。他從老早之前就開始和白俄們打交道,能聽懂零星的俄國詞,他忽然想起俄國人喊父親,也是“爸爸”,和中國話一樣。彎腰握住了安德烈的手,霍相貞合攏了手指。那手冰涼的僵硬著,手背因為曾經生過很嚴重的凍瘡,所以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疤痕。霍相貞用拇指將那片疤痕抹了又抹,想那年冬天沒有暖氣,真把小老毛子凍壞了。這時,馬從戎悄無聲息的走了上來。馬從戎這一回可真是嚇著了。他並不是沒曆過險,也經過一次槍林彈雨,但當時有霍相貞保護著,他和危險之間總像是隔著一層,不像這一次,熱血滾燙的,是劈頭蓋臉的灑。而且還不是陌生人的血,是小老毛子的。將一頂嶄新的厚呢子小禮帽放到了棺材裏,馬從戎手扶棺材,也歎了一聲:“爵爺,一路好走吧!”霍相貞用力攥了攥安德烈的手,精神上還是有點恍惚。忽然對著馬從戎開了口,他低聲說道:“替我給小老毛子立塊碑,碑文以我的名義寫,就當他是我的義子。”馬從戎愣了一下:“義子?大爺,歲數不對啊,爵爺比您也就小了……”他算了算:“能有十歲?”霍相貞握著安德烈的手,下意識的不肯放:“不看歲數,看心。他還是個小孩兒的心。”馬從戎思索了一瞬,隨即點了頭:“是,大爺,這件事兒我來辦,一定辦得漂漂亮亮,您放心吧。”霍相貞扭開了臉,無言的做了個深呼吸。人家的碑都是給活人看的,他這塊碑卻是給死人看的。安德烈沒兒沒女,他活著,他記著安德烈;他死了,那墓碑就是塊石頭板子,誰知道安德烈是誰?要到蓋棺的時候了,馬從戎拽著霍相貞想往後退。霍相貞鬆了手,低頭又看了看安德烈。掙開了馬從戎的拉扯,他深深的俯下了身,在安德烈的耳邊輕聲說道:“兒子,走吧。”然後他直起腰,跟著馬從戎退開了。安德烈入土之後,霍相貞便匆匆回了邢台縣。這一路上他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腦子裏也能想事,想得還挺清楚,隻是在上火車下火車的時候,心裏總是忍不住犯疑惑,總感覺身後少了個人,像是把誰給落下了。直到回頭把隨行眾人逐個看了一遍,他才反應過來——沒落下誰,隻是死了一個。到了家裏,他脫衣服喝熱茶,喝著喝著,忽然又想:“小老毛子呢?”想過之後,他又恍然大悟——小老毛子死了。他從沙發縫隙中拈出了一根短短的金色毛發,迎著冬日的陽光仔細看。安德烈學煨灶貓也算一絕,像練過縮骨功似的,有個地方就夠他縮的。沙發也是他的樂土,蜷成一團曬太陽打瞌睡時,半張沙發就夠他用的了,絕不耽誤霍相貞坐下。伸手拍了拍安德烈常躺的那半邊沙發,霍相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抬手捂住眼睛向後一靠。兩條腿長長的伸出去,他難得的坐沒坐相了。對於天津之行的遇刺事件,雪冰很篤定的認為是南京政府所為,因為他們有前科,用這個法子解決過不少敵人;小張倒是不大這麽幹。況且對於霍相貞的所作所為,最怕最急的也應該是南京一方。蔣在中原大戰之中雖然是勝了,但是勝得勉強,哪裏還禁得住北方再生波瀾?雪冰把自己的想法講了一遍,霍相貞聽了,深以為然,但是嘴上不置可否。等雪冰講述完畢,李克臣沉吟著說道:“不管是哪一方吧,反正敢下這樣的狠手,說明他們是真急了。一擊不中,必定還有後招。這又是個防不勝防的事兒……”話音未落,李天寶送進了一封急電。電報是孫文雄從廣宗縣發過來的,霍相貞瀏覽一遍,臉色登時有了變化。隨即把電報遞給雪冰,他轉向李克臣說道:“山東那邊不大對勁兒。”電文簡短,雪冰一眼掃過,也擰起了眉毛——據孫文雄的偵察兵所報,山東境內的顧承喜一部正在向北行軍,先遣部隊已經過了臨清縣。過了臨清縣再往北,就要進入順德府地界了。即便對方在山東境內止了步,那想進順德府也容易得很,中間甚至連足夠的緩衝地帶都沒有。雪冰把電報又遞給了李克臣,和霍相貞都是半晌沒說話。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沒什麽可說的,人家在山東省內調兵遣將,自己這邊是無論如何也挑不出毛病的;可是顧承喜幾萬大軍壓了境,無所企圖才怪!李克臣把電報細細的讀了一遍,然後遲疑著低聲說道:“也可能隻是震懾吧!”雪冰答道:“震懾不可怕。可怕的是等他們騰出了手了,還要繼續收拾咱們。”霍相貞把兩邊胳膊肘架在了膝蓋上,低頭望向了地麵:“時機還不夠成熟。”隨即他抬起了頭直起了腰:“但是也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雪冰和李克臣登時一起望向了他。霍相貞一拍大腿,盯著雪冰的眼睛說道:“我決定幹了!你們的意思呢?”雪冰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