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霍相貞果然帶著衛隊登上專列,走津浦路往北去了。一路上他心事重重,誰也不搭理;馬從戎審時度勢,索性帶著安德烈去了餐車閑坐。安德烈在臨行時換了一身嶄新的戎裝,一頭金發剃到奇短,配著白皙麵孔和碧眼紅唇,美得讓人心驚。馬從戎翹著二郎腿坐穩當了,漫不經心的喝著汽水,偶爾瞄一眼電影明星似的小老毛子,感覺也很愜意。專列在天津停了一站,馬從戎帶著隨從下了火車,自回家去。而專列繼續開往北平,在北平站接上了李克臣。從北平繼續向北,霍相貞直奔沈陽去了。按照原定的計劃,霍相貞在沈陽至多停留一個禮拜。然而一個禮拜過去了,雪冰沒有等回他的本人,卻是等回了他的軍令。這封軍令內容蹊蹺,是讓雪冰和孫文雄帶兵北上,移師順德府。霍軍的大部隊位於魯豫交界,順德府位於河北南部,兩個地方八竿子打不著,再說即便是走,也沒有說走就走的道理。然而軍令來得十萬火急,一封剛到,另一封又至。雪冰和孫文雄一商量,感覺此事耽擱不得,當即整理軍隊,開拔出發了。順德府這個地方,統共能有九個縣的地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個縣城放一萬兵,放是放得下,但也僅僅是放得下而已,其餘的一切都不能想。霍軍剛剛全體開進順德府,霍相貞就從沈陽回了來。在邢台縣和雪冰等人會了麵,霍相貞雖然沒有愁眉苦臉,但是眉宇之間繚繞著黑氣,是懊惱透了的模樣。李克臣私底下做了解釋,說霍相貞剛到沈陽住了沒幾天,就被小張給“留住了”。霍相貞想走,小張不讓。一邊不讓,一邊又讓他把隊伍調出山東。見神見鬼的望著雪冰和孫文雄,李克臣壓低聲音嘁嘁喳喳:“落到人家手裏了,他讓你調,你敢不調?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張要是真翻了臉,那你不是也得受著?”雪冰聽聞此言,也黑了臉。孫文雄悄聲問道:“你和大帥受沒受委屈?”李克臣擺了擺手:“那沒有,客氣是客氣的,就是不讓走。”雪冰又問:“軍餉要來了嗎?”李克臣豎起兩根手指:“就給了二十萬,都不夠咱們一個月的嚼穀。說起來咱們是最先投靠他們的,結果現在到分果子的時候了,河北山東,山西河南,全他媽讓人搶占了!大帥跟他們打商量,說是實在不行的話,把綏遠給咱們也行。媽的綏遠也不給,就給咱們一個順德府!”孫文雄聽到這裏,嘰裏咕嚕的罵了一串。雪冰繼續問李克臣:“大帥對此是什麽反應?”李克臣沉默了一瞬,隨即把聲音又低了低:“大帥在火車上,一宿一宿的坐著不睡覺。”雪冰獨自去見了霍相貞。雙方見麵的地點,是屋前的一棵老樹下。樹都要老成精了,枯黃的枝葉伸展開來,密密層層鋪天蓋地。霍相貞背手站著,望著麵前的雪冰。雪冰筆直的站了,臉上沒有表情。一陣秋風掠過,兩人全有一點瑟縮,心外是無邊落木蕭蕭下,心內是不盡長江滾滾來。“大帥。”雪冰開了口,聲音清冷:“您放寬心,這沒什麽。”霍相貞在沮喪到了極致之時,喜怒反倒不形於色了。對著雪冰一點頭,他平淡的說道:“這隻是第一步,往後看吧!”然後他把雙手插進褲兜,又抬起一隻腳蹬上了樹幹。仰起頭望著滿天黃葉,他像是要一路沿著樹幹走上去。第156章 百密一疏霍相貞人在邢台縣,聽聞連毅如今的情況比自己還要糟糕——說是隻分得了一個縣的地盤,部下士兵經過了一場大戰之後,卻還剩下三四萬人之多。霍相貞並不同情他,又想他當初若是投奔了自己,雙方兩家合一家,人更多勢更眾,混不到整個的省主席,混半個也不錯。然而這老家夥偏要和自己耍心眼,如今落到這般田地,也是活該。隻是他活該他的,跟著他的白摩尼無辜無能,又當如何自處?這回離得遠了,他還沒辦法硬把小弟搶回來。霍相貞放眼前途,暗無天日,沒有一絲亮光。正是無望之時,連毅那邊卻是給他發來了電報——此電報怨氣衝天,幾乎沒有正經內容,完全隻是發牢騷。霍相貞這邊並不缺少怨氣,用不著他再給自己補充,所以讀過電報之後,霍相貞心中煩躁,恨不能一拳把這老妖怪錘扁,同時越發火燒火燎的著急。當初說好打完仗就回家的,現在仗打完了,可他依然自身難保,人在順德府,家在北平城,他怎麽回?就算他回了,山西的小弟怎麽辦?馬從戎發來電報,請霍相貞去天津玩玩。霍相貞沒心思去,他在邢台縣住著一座青磚碧瓦的大宅院,正房門前砌著規規矩矩的石頭台階。在沒有軍務可辦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的坐在台階上望天。守在一旁陪伴他的是安德烈,安德烈自己沒什麽心事,情緒完全是跟著霍相貞變化,霍相貞不痛快,他也不痛快。雙方肩並肩的坐久了,霍相貞會抬手去攬他的肩膀;而他就順勢倒下去,一直倒到霍相貞的胸前,像個成長太快的小男孩,脾氣很好,由著大人揉搓逗弄。望天望了半個來月,霍相貞在石階上坐不住了。拍著屁股站起身,他把雙手插進褲兜,在秋日陽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累了,又累又氣的,然而又怪不得誰。路是一步一步走到這裏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倒黴的,也從來不隻是他一個。霍相貞開始自力更生的去籌餉,然而,籌不到。順德府就是這麽大的地盤,而他八萬人的大軍,無論是吃糧還是吃人,都不夠。小張派了欽差來點檢部隊,霍軍共編為六個師,另有一個騎兵旅,炮兵團工兵團也全具備,是支建製完整的整齊隊伍。霍相貞看著自己的隊伍,認為單講實力的話,無論和周圍哪位省主席相比,自己都絕不會落下風。這麽龐大的一支隊伍,一個月沒有六七十萬是維持不下來的,然而張蔣雙方隻肯合給二三十萬,餘下的幾十萬,根本沒著落。尤其這又不是件一勞永逸的事情,這個月對付過去了,下個月又來,永遠沒有到頭的時候。他自己也是一窮二白,僅存的財產便是北平那座老宅。可是若是回去賣房子,那首先就對不起祖父和父親。房子是上兩輩人的心血,傳到他手裏,讓他給賣了,那成了什麽話?況且也賣不出多少錢,不夠隊伍一個月吃的。霍相貞愁腸百轉,開始鬧失眠,同時感覺事情沒完,後麵必定還有花樣。果然,不出一個月的工夫,沈陽的小張向他發了話,希望他裁兵縮編——東北和中央的財政都很困難,養不起他霍相貞的幾萬人。此言一出,霍相貞冷笑一聲,直接讓李克臣擬了回電拒絕。昨天不給軍餉,今天逼他裁兵,明天會有什麽招數,一想便知。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資本就是軍隊,張蔣二人之所以不敢明著擺布自己,顧忌的也自己這一點資本。資本若是沒了,自己這輩子的事情也就算完了;安貧樂道獨善其身都是屁話,做人得有記性,不能沒臉沒皮;受過一次的侮辱,絕不能再受。思及至此,霍相貞定了主意,拒不裁兵,同時和連毅恢複了聯係。如今西北軍和晉軍的殘部,所受待遇全都類似於他,苦主著實不少。而坐以待斃不是法子,他須得有所行動。南方的老蔣,他自知撼動不了;北方的小張,他卻是有信心鬥上一鬥。因為當初若不是小張入關擁蔣,閻馮雙方也不至於立刻慘敗,所以恨小張的人太多了,而小張自己也不做臉,紮嗎啡紮得沒個人樣,霍相貞和他會過一次麵之後,再也不想見他第二麵,因為生平最看不慣癮君子。對於雪冰等人,他也直言小張“望之不似人君”。霍相貞一有動作,連毅人在山西,立刻就有了知覺。對著白摩尼,他從來不提霍相貞;真到非提不可的時候了,他帶著李子明去了軍部。把幾名親信召集到了麵前,他關上門,開了個秘密的會議。與會人員,除了李子明之外,其餘眾人全有些歲數了,都是和他幹了一輩子的老臣。四個人圍著一張小方桌一坐,連毅把兩隻胳膊肘往桌麵上一架,十指交叉著抬到了胸前。轉動眼珠環視了麵前三位,他頭也不回的開了口:“子明,拿壺茶來。”李子明沒落座,一直在屋子角落裏站著,聽聞此言,他答應一聲,果然出門端回一壺熱茶。親自倒滿四杯送到桌上,他自己也端了一杯,回到角落裏默默的喝。連毅伸出一隻手,把四杯茶分別推向四方,同時腿上使勁,向前“咣”的踹了一腳。前方的參謀長登時連人帶椅子向後一仰,手扶桌沿慌忙坐穩當了,參謀長老氣橫秋的埋怨道:“剛鋒,有話說話,你不要和我鬧!”連毅嘿嘿笑道:“老張,別走神,今天我有正經事兒和你們講。霍家那個強種,在河北已經要支撐不住了。我聽他話裏話外,是有點兒別的意思。這是一招險棋,我不能一個人做主,所以把你們幾個老東西叫過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老東西們並不比連毅年長,隻不過是活得隨心所欲,老得順其自然,所以看著和連毅簡直不是一輩人。聽了連毅的話,老家夥們步調一致的喝熱茶摸下巴,有胡子的又撚了撚胡子梢。連毅自從進入山西之後便是烏雲蓋頂,沒有一天好過,但依然是興致勃勃笑眯眯。眼睛瞄著三個老東西,他的舌頭在嘴裏打了個轉,垂涎三尺的,好像要把老東西逐個吃掉。末了,是剛才挨踹的參謀長先開了口:“如果隻有咱們兩家的話,勢力未免單薄了點兒。”連毅笑道:“強種不能隻找咱們,肯定還有別人。”另一個翹著胡子的老東西,沉吟著說道:“我看……還是再觀望觀望吧!”第三個老東西一直不說話,等旁人都說完了,才中氣十足的開了口:“我要是說話算數,我就直接揍他娘的!”參謀長扭頭看了他:“你要揍誰?霍靜恒還是小張?”暴躁的老東西當即做了解釋:“小張!我揍霍靜恒幹什麽?”其餘三人一起點了頭:“哦……”秘密會議開了足有兩個小時之久,散會之後,老東西們各自走了,屋子裏隻剩了連毅和李子明。李子明一直隻是個旁聽者,直到這時才晃著大個子走了過來。抬腳將一把椅子踢到了連毅身邊,他一屁股坐下了,臉上照舊是沒什麽表情。連毅向後一靠,把雙臂環抱到了胸前,隨口問道:“子明,你有沒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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