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從裴海生的眼皮裏鑷出了好幾粒碎石頭,全都是有棱有角的。而顧承喜知道軍醫的醫術非常有限,故而臨時又下命令,讓人把裴海生送往邢台縣去了。霍相貞始終是不醒,昏迷到了入夜時分,他開始發高燒,人在炕上打著哆嗦,兩床棉被都壓不住。顧承喜站在炕前脫了衣服,然後赤條條的上炕鑽了被窩。抬手把霍相貞摟進懷裏,他低下頭,用鼻尖輕蹭對方的短頭發,同時想起了七年前的冬天——那時候真窮啊,隻有一床棉被,蓋住他就蓋不住霍相貞,蓋住霍相貞就蓋不住他。霍相貞當時吃錯了藥,也是昏迷,也是發燒,也是渾身直打哆嗦。於是他摟著他睡了一夜,後背一直晾在外麵,晾得冰涼。再往後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就全像是身不由己了。感情推著他,推著他,在感情和麵前,他永遠是敗將。他能管住手下的幾萬兵,卻一直管不住他自己。感情和也在交戰,有時候感情占上風,有時候占上風;誰占上風,他說了也不算。他被這兩樣牽引推搡著往前走,往上爬,有時候很快樂,有時候很憂傷,可無論是狂喜還是狂怒,他自己想,都是好的,都比一潭死水要好。其實他隻是土窩子裏的窮混混出身,他至多隻認得幾筐大字,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托生的,然愛浪漫。他喜歡談情說愛,勝過吃喝嫖賭。愛人,或者被愛,都好,都有滋味。我給你一句好話,你給我一個眼神,多麽有趣,多麽動人。而且在這一方麵,他仿佛是有天賦的——凡是他所愛的人,最後必定也會愛他,鷹叨兔子似的,他一叨一個準,幾乎沒有例外,除了霍相貞。於是這個例外的霍相貞,就生生的快要了他的命。他都恨死他了,他都愛死他了。顧承喜抱著霍相貞打了個瞌睡,午夜時分,他無端的醒了,同時就感覺自己懷裏躺著一大塊活火炭,戰栗而又滾燙,本來輕不可聞的呼吸也粗重了,呼哧呼哧的很急促。顧承喜聽了聽,聽出了異常。慌忙下地點了油燈,他把燈端到炕上一照,隻見霍相貞雙目緊閉,臉色青紫,呼吸的聲音那麽大,呼吸的氣流卻是依然微弱。顧承喜傻了眼,端著油燈足愣了有一分多鍾。末了他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隨即放下油燈,開始一邊穿衣戴帽,一邊隔著木格子窗吆五喝六,命令小兵立刻套大馬車。他得趕緊把霍相貞往縣城裏送,再由著對方這麽燒下去昏下去,恐怕熬不到天亮,就活活憋死了!第164章 成全淩晨時分,顧承喜的大馬車在士兵的護衛下進了邢台縣。軍官摸黑出動,抓來了縣內最有名的老大夫。到了天光微明之時,藥湯也熬得了。兩名勤務兵左右扶起了霍相貞,顧承喜用小勺舀了藥湯,深深的一直送進了他的嗓子眼,結果小勺剛剛向外一抽,藥湯就又順著嘴角流出來了。顧承喜急了,讓手下副官繼續出去求醫問藥。副官們不負所望,這次請回來了一個老洋人。這老洋人也不知道是來自歐洲哪國,反正在本地是一邊行醫一邊傳教,人緣和名聲都是一等一的好。老洋人斷定霍相貞是發作了急性肺炎,情況十分凶險,但是除了打針吃藥之外,也沒有其它的良方。藥是無論如何都喂不進去的了,所以顧承喜隻讓老洋人給霍相貞注射了一劑消炎針。用大棉被把霍相貞包裹嚴密了,顧承喜脫鞋上炕。昨日摸爬滾打的拚了半天命,他沒覺出疲憊;夜裏睡過一覺之後坐了半宿馬車,卻是顛出了他一身的酸痛。累,但是精神很振奮,睡不著覺。和霍相貞擠著枕了一個枕頭,他將對方連人帶被一起擁抱了,正是滿滿的一懷。抬眼望著霍相貞的側影,他忽然感覺有些恍惚——兩個人許久沒有這樣親密友好過了,用手指摸了摸對方筆直的高鼻梁,他想沒錯,這的確是平安。霍相貞仿佛什麽都不懂了,什麽都不會了,就隻剩了個喘;麵孔是紫的,嘴唇是青的,喉嚨裏嘶嘶作響,胸膛也成了風箱;全身的力量都用來吸氣呼氣了,他喘得豁了命。如此直喘了半個多小時,大概是針劑的藥效開始發作了,他的呼吸略略痛快了一點,然而身體依舊是熱。顧承喜把手伸進被窩裏,試探著去摸他的胸膛肋骨,摸到哪裏都是滾燙。高燒發得久了,都能燒壞人的頭腦。顧承喜惴惴不安,暗想按著這個勢頭燒下去,老天爺會不會真給我燒出個傻平安?思及至此,他欠身垂眼又看了看霍相貞,隨即低下了頭,在對方的臉上親了一口。日上三竿之時,洋醫生來了,又給霍相貞注射了一針。霍相貞此刻已經睡得堪稱平靜。他躺在炕裏,顧承喜盤腿坐在炕邊,守著個小炕桌吃煮餃子,桌上醬醋具備,還燙了一小壺燒酒。顧承喜心裏什麽想法都沒有,單是一口一個的吃餃子,吃兩個餃子,抿一口酒。陽光從木格子玻璃窗中照進來,照得地上炕上也是一格一格。雪真是停了,天空這樣的晴。顧承喜有條不紊的連吃帶喝,偶爾回頭向後看一眼。霍相貞靠著牆壁側躺了,隻從棉被上方露出了腦袋,臉通紅的,濃眉毛直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不但泛著白,而且爆了皮。顧承喜安安靜靜的、結結實實的看了他一眼,看過之後轉回前方,不知怎的,特別坦然,特別豪邁,特別理直氣壯,特別氣吞山河,甚至可以一口吃兩個餃子了。剛剛吃了個八分飽,有副官輕手輕腳的掀了棉門簾子,輕聲輕氣的向他報告道:“軍座,您現在有空兒嗎?裴營長想見您呢。”顧承喜放下筷子一抹嘴,聲音也很低:“他治完眼睛了?”副官都是跟他跟久了的,也不見外,這時就一皺鼻子一咧嘴,做了個很痛苦的鬼臉:“軍座,別提了,真瞎了。”顧承喜繞過炕桌,伸腿下床穿鞋:“沒找那個洋大夫瞧瞧?”副官走到炕前蹲下了,往他腳上套馬靴:“瞧了,昨天進縣城之後,瞧的第一位大夫就是他。軍座,您知道嗎,人的眼睛上有一層什麽膜,膜一壞,眼睛就完。洋大夫說裴營長就是壞了眼睛上的什麽膜,沒治了。”顧承喜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他眼珠子不是還在嗎?”副官緊跟慢趕的追著他出了臥室:“在也不行了。”顧承喜真心實意的歎息道:“海生往後可憐嘍!本來是個挺好的小夥子,結果瞎了一隻眼,又落殘疾又破相——他現在看著怎麽樣?嚇人嗎?”副官立刻搖了頭:“不嚇人,就是右眼睛用紗布蒙了,看著是個獨眼龍。”顧承喜在邢台縣也駐紮了幾天,所需的房屋都占據齊備了,總指揮部裏也一直有人看家。此刻他披著大衣出了門,過一條街便進了總指揮部。在總指揮部的外間屋子裏,他看到了裴海生。裴海生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硬木太師椅上,頭臉都收拾幹淨了,右眼上覆了一片雪白的紗布。抬頭用左眼注視了顧承喜,他麵無表情,撂在大腿上的雙手卻是慢慢攥成了拳頭。顧承喜留意到了,所以走到他麵前一彎腰:“海生,怎麽我一來你還發起狠了?”然後他微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裴海生的臉:“沒事兒,有一隻眼能打槍能看路就行,男子漢大丈夫,不在乎醜俊。”裴海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即猛然抬手,一把揪住了顧承喜的衣領——他又不是傻子,他什麽不知道?顧承喜一開腔,他就能聽出對方藏了幾道花花腸子!平常也沒說過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平常對他品頭論足的,也沒說過“不在乎醜俊”的話,今天他瞎了一隻眼,他就成男子漢大丈夫了,他的醜俊就無所謂了!向上死死的盯著顧承喜,他完好的左眼簡直也要流出鮮血——越愛他,越留不住他!顧承喜被他揪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索性順勢張開雙臂又抱了抱他:“好寶貝兒,等你把傷養好了,我升你的官兒。”裴海生聽到這裏,緩緩的鬆開了手指。他想向顧承喜討一句承諾,可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軍座的好話是可以用車拉的,今天討來了,明天不算數,又有什麽用?顧承喜挺身站直了,抬手正了正衣領,然後低頭看著裴海生又道:“要不然,我派人送你去北平,到大醫院再瞧一瞧?”不等裴海生回答,他自己點了點頭:“好,你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出發吧!”裴海生按著椅子扶手,慢慢站了起來:“軍座怎麽夜裏回來了?”顧承喜一揚眉毛,笑著反問:“我回來還得挑個良辰吉日不成?”裴海生審視著他:“不是要在山裏找霍靜恒?”顧承喜答道:“我嫌冷,不想找了,不行嗎?”裴海生垂下了眼簾:“我還以為軍座是來看我的,坐在這兒等了半夜,沒等到您。”顧承喜不以為然的一皺眉頭:“你少挑我的理!我這麽對你,你還跟我蹬鼻子上臉的,良心讓狗吃了?得了,你也別等下午了,我給你開張支票當醫藥費,你現在就給我滾蛋!”一陣風似的,顧承喜硬把裴海生刮走了。走了好,顧承喜怕他記仇,再偷著宰了霍相貞。宰人這種事情,是無法挽回的,一旦真宰了,那自己也沒辦法,即便斃了裴海生,也換不回霍相貞的性命了。在指揮部又坐了一會兒,顧承喜發出軍令,以大雪封山、山路難行為借口,撤回了山中的大部隊。然後自己溜達回了住處,挑簾子又進了臥室。偎在霍相貞身邊混了小半天,到了下午,他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打瞌睡,正是似睡非睡之時,忽聽耳邊有人唧唧噥噥的說話。像被針刺了似的,他瞬間睜眼去看霍相貞,隻見霍相貞依然閉著眼睛,卻是燒糊塗了,在說夢話。四腳著地的伸了耳朵,顧承喜想要聽聽他說的是什麽。他吐字輕而含糊,語氣卻是嚴肅急迫的,簡直就是長篇大論。顧承喜聽了又聽,起初是全聽不懂,後來漸漸聽出眉目了,心裏卻又是一陣難受。也不知道霍相貞在夢裏回到了哪一年,口口聲聲的要去天津公署,忽然講出了一句清楚的,是“再不走就晚了”。顧承喜聽了這話,忽然很心驚。走?什麽意思?走哪兒去?他本來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這一刻,鬼鬼神神的念頭忽然全生出來了,嚇得他用雙手握住霍相貞的肩膀,不由分說的搖晃了一氣,同時大喝一聲:“平安,醒醒!”這一嗓子喊出來,霍相貞毫無預兆的睜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