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慢條斯理的往麵包片上抹黃油:“他煩你。”顧承喜笑出了聲音:“那你煩不煩我?”霍相貞一點頭:“煩。”顧承喜當即反問:“那你下午還摸我的臉?”霍相貞很嚴厲的瞪了他一眼:“不要和我胡鬧!”一聲嗬斥過後,霍相貞低頭垂眼,咬了一大口麵包。顧承喜剛想再逗他說幾句話,然而未等開口,包廂門外忽然有人喊了報告,隨即拉門一開,一名軍官走了進來,先對著霍相貞行了個軍禮,又對著顧承喜行了個軍禮,然後開始向霍相貞朗朗的長篇大論。霍相貞和顧承喜一起聽了片刻,末了全是聽了個糊裏糊塗。霍相貞咽下了口中的夾心麵包,率先問道:“悶罐車壞了?”然後他輕描淡寫的直接下了命令:“壞了就修,修好之後另調個火車頭,沿著鐵路往懷寧追就是了。現在那好悶罐車還能裝多少人?”軍官被他問住了,張口結舌的說不出具體數目。而霍相貞揮了揮手:“讓顧軍長的警衛團先上車,能裝多少算多少。去吧!”軍官答應一聲,領命而走。顧承喜饒有興味的望著霍相貞,又有了話題:“真看出你是對我好了,連我的警衛團都受優待。”霍相貞又咬了一大口麵包,心裏火燒火燎的著急。火車已經在徐州站停了許久,怎麽還不開動?顧承喜用小毛巾擦了擦手,起身想要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一番。霍相貞看在眼中,登時開了口:“顧承喜!”顧承喜立刻回了頭:“有吩咐?”霍相貞遲疑了一下,隨即說道:“你出去,要壺咖啡。”顧承喜笑了:“是,大帥。”說完這話,他轉身離了車窗,步伐輕快的走向了包廂房門。拉開房門向外招呼了一聲,立刻就有勤務兵送來了熱咖啡。顧承喜親自給霍相貞倒了一杯,又加了兩塊方糖。自覺著是伺候妥當了,他下意識的站到了霍相貞身後,抬手搭上了對方的肩膀。就在這時,火車終於又開動了。月台上站滿了兩家警衛團的士兵,亂哄哄的很嘈雜。顧承喜本來想把自己的警衛團長叫過來問幾句話,可是彎腰嗅了嗅霍相貞的短頭發,他一時意亂情迷,忽然慵懶得什麽都顧不上做了。鼻尖劃過霍相貞的鬢角,顧承喜歪著腦袋去看他的側影。這個夏天把霍相貞熱瘦了,瘦在了臉上,一張麵孔輪廓分明,睫毛長長的垂下來——他是一尊魁梧偉岸的金石塑像,全靠這兩排深藏不露的長睫毛,給他增添了幾分柔和的多情相,可惜又是假相。他有多麽的呆,顧承喜自認為是最了解的。這回到了安徽,顧承喜盯著他想,又是一番新天地。新天地,新前途,也許隨之就會生出新的機會。先前守著自己的軍隊,總是不肯實心實意的對他;這回自己洗心革麵,和他聯手開辟出個新局麵,天長日久,總能哄得他回心轉意,橫豎他身邊現在也沒有別人,在感情一道上,他又是個呆子。馬從戎都能籠絡住他,自己不能?不能才怪!顧承喜越想越對,越想越歡喜,霍相貞還在吃夾心麵包,也不知道怎麽那麽能吃。顧承喜一撅嘴就能親到他了,但是忍著不撅嘴,忍著不親。火車轟隆隆的駛入了夜色之中,那聲音聽久了,可以單調得讓人忽略不計。顧承喜俯身摟著霍相貞的脖子,輕輕嗅著他的潔淨味道,隻覺身心肅然,仿佛有光從天而降照亮了他似的,他驟然回到了當年那片草原,霍相貞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他。而他乖乖的跟著霍相貞,像個改邪歸正的頑皮小子一樣,決心從此做個好人。火車這一回可是走得長久,最終到站之時,顧承喜已經斷斷續續的睡了好幾覺。包廂裏亮著電燈,越發顯得窗外黑暗。朦朦朧朧之中,他感覺有人推搡自己,睜眼向上一看,正是霍相貞。霍相貞已經穿戴整齊了,和顧承喜對視一眼之後,他催促道:“醒醒,該下車了。”顧承喜打著哈欠起了身,又端起桌上一杯殘茶,仰起頭一飲而盡:“天還沒亮?”隨即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他對著霍相貞笑道:“冷。”霍相貞沒理他,自顧自的戴上了軍帽。顧承喜見狀,也匆匆穿好了外衣。包廂外麵已經響起了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音,霍相貞走到門前推開拉門,然後回頭望向了顧承喜:“走。”顧承喜單手拿著軍帽,懶洋洋的向前邁步。然而剛剛走到霍相貞跟前,他手上忽然一熱,低頭看時,竟是霍相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緊接著霍相貞邁了步,像怕他跑了似的,領著他直奔了火車門。顧承喜的睡意還沒退,但是因為心中納罕,所以強打精神緊跟慢趕,又極力的探頭去看霍相貞:“哎,你急什麽?”一陣涼風撲麵而來,是霍相貞已經把他帶到了車門口。兩人牽牽扯扯的下了火車,顧承喜左右望了望,發現月台特別空曠,隻在近處站了幾名軍官。忍不住又打了個大哈欠,好像一下子把體內的熱氣全呼出去了似的,他打了個冷戰,忽然感覺很不對勁。回頭向後又望了望,他心中想:“我的人呢?”未等他出言相問,霍相貞毫無預兆的鬆了手。而幾名軍官一起拔槍,黑洞洞的槍口從四麵八方一起對準了他。顧承喜的動作一僵,瞬間什麽都明白了。整列車廂全滅了燈,像一條死長蟲似的靜靜臥著——一切都是陰謀,霍相貞根本是把他的警衛團卸在了徐州!正在這時,相鄰著的車廂也開了門,他的副官衛士們被人五花大綁堵了嘴,由全副武裝的霍軍士兵押了下來。難以置信的轉向了霍相貞,顧承喜猛的吼了一聲:“霍靜恒!”他渾身的血液都結了冰碴子,尖銳鋒利的刺著他的心。說什麽都晚了,他恐慌憤怒的又吼了一聲:“霍靜恒!”霍相貞轉身麵對了他,表情是一種一本正經的冷酷,和往常的態度相比,似乎也沒有什麽區別。顧承喜目眥欲裂的瞪著他,想起那次他站在河邊向自己掃射的時候,也是這樣——也是這麽無動於衷,仿佛自己隻是萬千小兵中的一員,仿佛自己連死亡都是沒有價值的!這時,霍相貞開了口:“顧承喜,隻要你肯與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證你的人身安全,隻是你的自由,恐怕暫時是要受到限製了。”話音落下,月台四周開始湧出士兵,黑壓壓的兵,正是霍相貞那批先走一步的部隊。顧承喜徹底的成了孤家寡人。很識相的任由對方繳了自己的槍,他被人連推帶搡的押出火車站,塞進了一輛小汽車中。汽車隨即發動,在一大隊騎兵的包圍下,飛快的駛了個無影無蹤。第141章 囚徒霍相貞到達安徽省會懷寧之後,一共做了兩件事,第一是打仗,第二是籌餉。安徽省政府的前主席已經被中央軍捉到南京坐牢去了,主席坐牢,不能把主席的隊伍也一並抓起來下監,所以霍相貞的第四軍自從到達安徽之後,就進入了戰鬥的狀態——也不打大仗,但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外省軍和本省軍永遠不能和平共處。打仗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籌餉的任務更是重中之重,霍相貞一邊打,一邊收編那些被自己打服了的零散隊伍;人一多,不算其它的開銷,首先吃的糧食就翻了倍,一個月沒有四五十萬的餉錢,簡直維持不下來。幸而在收編敗軍的同時,也順帶著收編了敗軍的武器,倒是白得了許多槍支彈藥。霍相貞沒有長久留在安徽的打算,他沒有,雪冰等人也沒有。平心而論,安徽絕不算壞,絕不至於讓人呆不下來;但是對於霍相貞來講,世界的中心是北平,玩的話是去天津。除了平津之外,再到哪裏都像是權宜之計,哪怕是去南京上海,他也一樣的不願意。而且在到安徽之後,他自己想了想,感覺南京政府似乎也沒有真把安徽永遠劃給自己的意思——以著當今這個形勢,南京政府不過是順誰推舟,畢竟他是中央一方麵的人,把安徽交給他暫管,總比給別人強,而且他有兵,有實力控製住安徽;同時又安撫了他——他要一省的地盤,就真給了他一省的地盤,多麽仁義。霍相貞看透了這裏裏外外的前因後果,所以對於全省政務,並不多加幹涉,一味的隻是擴軍。省政府部門齊全,運轉得井井有條,他犯不上插手進去另搞一套,萬一搞不好,反倒添亂害了地方。時光易逝,轉眼間就是過了一個多月,霍相貞雖有內憂,卻無外患。顧承喜的軍隊如今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山東江蘇一帶,因為軍中沒了主帥,偏偏部下將領又很忠心,並沒有倒戈的意思,所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參謀長都急瘋了,幾次三番的來和霍相貞辦交涉——顧軍雖然忠誠,但是隊伍之中誰也不服誰,尤其是其中還有幾位土匪發家的大爺,先前是在沂蒙山裏討生活的,那簡直是粗豪到了人話不懂的地步,全軍上下,唯有顧承喜能夠日娘搗老子的和他們叫罵著交流。顧承喜總不回來,單是這幾位大爺就讓王參謀長吃不消——將領們不會倒戈,但是隨時可能內訌呢。真內訌了,誰鎮壓得住?王參謀長本來是不好意思見霍相貞的,可是如今不見不行了,他硬著頭皮紅著老臉,親自跑來懷寧,想看顧承喜一眼。霍相貞倒是好說話,他要見,就讓他見。於是王參謀長帶著趙良武,在一隊士兵的引領下乘坐汽車出了懷寧。顛簸許久之後,汽車進了一處村莊。村莊內外修了簡易的公路,然而壕溝縱橫,關卡林立,根本不允許汽車深入。於是王參謀長等人下了汽車,先是被盤問後是被搜身,及至看出他們真是赤手空拳了,一名軍官才帶著他們通過了關卡。沿著道路又向內走了約有一裏地,王參謀長看到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小宅院,若是盛夏時節前來,此處風景優美,還真堪稱是一處勝地;然而如今時值深秋,看著便是冷森森的一片蕭索。宅院內外全是衛兵,連房頂上都站著人。王參謀長和趙良武跟著軍官進了大門往裏走,終於在屋中見到了顧承喜。顧承喜已經在這宅子裏住了一個多月,王參謀長進門時,他正披著一件夾襖,盤腿坐在床上發呆。猛的和王參謀長打了照麵,他像被針刺了一般,一雙半閉著的眼睛立刻就睜圓了,從瞳孔裏往外透出光芒。可是轉眼見了霍軍的軍官,他垂下眼簾,又把光芒遮了大半。很鎮定的和王參謀長談了幾句話,當著軍官的麵,他告訴王參謀長:“讓那幫家夥都給我老實點兒,聽——聽霍主席的話。咱們和霍主席是一家,霍主席現在對我也不賴,往後等時局緩和了,有我回去的時候,記住沒有?”王參謀長連連點頭:“是,軍座,我記住了。”顧承喜抬眼看著王參謀長,恨不能從眼中說出話開出花:“你也回去吧,家裏的事兒,我不在,你就得多管著點兒。等我將來回去了,咱們論功行賞。”王參謀長隻有點頭的份,多餘的話一句不敢說,怕自己這回多了嘴,下次就別想再見顧承喜。眼看顧承喜身體健康,情緒也穩,他略略的放了點心,帶著趙良武離去了。王參謀長和趙良武剛一走,顧承喜就下了床。雙手揣進袖子裏,他身上冷,心裏熱,發瘧疾似的直打哆嗦。他要急死了,他的前途,他的生命,他的兵——他要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