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抓住安德烈的衣襟,霍相貞把他拖拽到了自己懷裏,又用巴掌揉亂了他的短頭發。霍相貞一直喜歡“小兄弟”,比如死了的元滿,比如活著的安德烈,因為自己仿佛生下來就是少年老成,一輩子沒當過無法無天的野小子。而和元滿相比,安德烈又不一樣。元滿始終是興高采烈理直氣壯的,犯蠢的時候都那麽坦然;安德烈則是類似孤兒,茫茫然,無所依。抬手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後背,霍相貞看他此刻乖得出奇,由著自己擺弄。而安德烈把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腹之間,忽然輕聲喚道:“爸爸。”霍相貞一怔,以為自己是聽錯了:“說哪國話呢?”安德烈側過臉,向上露出了一隻藍眼睛。霍相貞比他年長了將近十歲,然而中國人的歲數他總是看不大準,所以在摔跤嬉鬧的時候,霍相貞像他年輕的兄長;在對著大風大浪的時候,霍相貞老謀深算的運籌決策,又仿佛是已經活了很多很多年,像他幼年時曾見過的那些須發皆白的大人物。藍眼睛越來越藍,藍到濃烈潮濕,是他無端的想要落淚:“俄國話。”霍相貞又問:“什麽意思?”安德烈把藍眼睛藏回了霍相貞身前。俄國話的“爸爸”,用中國話說,也是“爸爸”。安德烈不回答,霍相貞心不在焉的,也沒追問。下意識的低頭嗅了嗅安德烈的頭發氣味,他很滿意的吸了一鼻子香皂香。推開安德烈站起身,他邁步走回了寫字台後。慢慢的坐回了椅子上,他忽然發現寫字台一角還擺著一封信。信是馬從戎寄過來的,這回雙方離得遠了,不能來回隨便的跑,所以馬從戎動腿不成,隻好動筆。這封信已經在寫字台上擺了好幾天,霍相貞一直沒顧得上看,如今有了閑心,才撕開信封展了信箋。信是白話信,雖然滿紙全是可說可不說的閑話,然而寫得很不錯,頗有一種娓娓道來的意味。霍相貞越讀越想笑,因為馬從戎寫信居然會有文藝腔,提起自己思念大爺思念得夜不能寐,他像翻譯小說中的主角一般,說自己“心中非常痛苦”。想起先前舊事,“亦是非常痛苦”。霍相貞把信讀了兩遍,沒想到馬從戎能把信寫得如此滑稽,又想馬從戎在天津有錢有閑,自己在安徽殫精竭慮;自己還沒痛苦,他先痛苦上了。笑微微的把信往抽屜裏一扔,他把馬從戎平日那個搖頭擺尾的得意形象和“非常痛苦”四個字聯係了一下,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安德烈立刻好奇的望向了他;而他迎著安德烈的目光,心情大好的笑道:“剛看了你那喵長的信,寫得很有趣。”安德烈很關切的問道:“喵長好嗎?”霍相貞一點頭:“喵長很好,就是痛苦。”話音落下,他又是一笑,認為馬從戎這馬屁拍得出奇,居然對自己擺出一副患了相思病的架勢。心中忽然來了興致,他抽出一張信箋,就著手邊現成的筆墨寫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寫到這裏放了筆,他拿起信箋抖了抖。待到墨跡幹了,他將其折好遞給安德烈,讓對方找個信封,把它寄回天津馬宅。安德烈拿著信出了門,要把它交給秘書處置。他前腳剛走,後腳李天寶就進來了:“報告大帥,剛接到了清公館的電話,說是顧承喜想要見您。”顧承喜所居的那一套小宅院,本是一戶人家的小別墅,門楣上掛了塊匾,寫著“清流”二字,所以旁人提起來,都稱它為清公館。霍相貞料想顧承喜沒大事,所以直接答道:“過幾天吧。”李天寶答應一聲,出門把電話打回了清公館。結果不出片刻,他又帶著新消息回了來:“報告大帥,顧承喜說大帥若是不去,他……他就絕食。”霍相貞抬眼望向李天寶:“絕上了嗎?”李天寶答道:“說是早飯沒吃,已經絕一頓了。”霍相貞向外揮了揮手:“餓個十天八天也死不了,讓他先絕著吧!”李天寶也覺得顧軍長是在虛張聲勢,所以聽了這話,便忍笑退了出去。關上房門一轉身,他和李克臣打了個照麵。李克臣是長袍打扮,因為和馬從戎是一路的氣質,穿軍裝不像高級軍官,穿便裝反而更有派頭。一隻手背在身後,他用另一隻手向牆一指,同時無聲的做了個口型:“在?”李天寶笑著點頭,低聲答道:“在,閑著呢。”李克臣也笑了,笑得心事重重:“勞駕,給我通報一聲。”李克臣帶來了一封密電,是石將軍發給霍相貞的。石將軍帶著一隊上萬人的烏合之眾,一直駐紮在河南境內。在密電中,石將軍表示想要親自前來拜訪霍相貞,而霍相貞知道他如今依然是賀伯高的人,而且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必有所為。賀伯高新近發表通電,已經投入閻錫山麾下,公開的反了蔣,所以石將軍此行的目的,幾乎是不言而明的。霍相貞很躊躇,想了又想,末了決定同石將軍會麵——活路總不怕多,南北兩方麵,他全不能得罪。回電一發,隻隔了一天的工夫,石將軍便從天而降似的到了他的麵前。兩人關門閉戶,秘密的又談了整整一天。石將軍把天下大勢狠狠的分析了一通,末了得出結論,說是蔣氏必敗。霍相貞感覺他這結論很有武斷之嫌,但也不是全然無理。擺出虛心領教的姿態,他很誠懇的把石將軍敷衍走了。石將軍走後不久,南京政府又來了命令。這道命令一出,從霍相貞到孫文雄,全變了臉色——南京政府另許了霍相貞一個廣東省主席,要調動霍軍南下入粵。雪冰不言語了,李克臣也感覺不對勁,孫文雄在霍相貞麵前不敢喧嘩,隻能恨恨的嘀咕道:“剛把安徽給他打掃幹淨了,立刻就要讓咱們繼續往南走,真把咱們當槍使喚了!”此言一出,雪冰歎了口氣,還是一言不發,李克臣輕聲說道:“當槍使喚都不怕,就怕這一趟是有去無回。”說完這話,他緊緊的一閉嘴,感覺自己說的不吉利,而其餘三人聽了,脊背都是涼了一下。現在這個形勢,各方麵全亂套;賀伯高在北伐中是立過汗馬功勞的,然而現在也投奔了閻錫山。北邊亂,南邊更亂,真帶著幾萬兵往廣東去?真去的話,就真成傻子了!霍相貞把這道命令擱置下了,對南京方麵,隻稱自己在軍餉上還有困難,無法即刻開拔南下。霍相貞添了心事,並且一時無解。這天上午,他正要出門往軍營裏去,半路卻是被李天寶攔住了。李天寶又急又笑,對著他說道:“大帥,清公館來電話了,問您今天能不能過去一趟。”霍相貞看著李天寶的怪異表情,先是一愣,隨即想起來了:“是不是你上次告訴我,說顧承喜在鬧絕食?”李天寶連忙點了頭:“是。”霍相貞又問:“絕完了嗎?”李天寶苦笑道:“還絕著呢,這都五天了。要不然,您過去瞧他一眼吧!”霍相貞不耐煩的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對著李天寶下了命令:“集合衛隊,去清公館。”第143章 新立場霍相貞沿著簡易公路向前走,寒風鼓起了他的黑大氅。大氅下擺飄飄拂拂,很柔曼的纏裹了李天寶的小腿。李天寶穿單薄了,沒想到今天會是如此的冷,所以一路走得蹦蹦跳跳,穿著長筒馬靴的雙腳也跺起了小碎步。在清公館的大門外,霍相貞和負責守衛的軍官談了幾句話,然後直接邁步進了屋子。臥室裏的洋爐子早安裝好了,爐火熊熊的,鐵皮管子順著牆角往上走,沿著天花板繞了半圈,末了從牆上一個圓窟窿中伸了出去。大洋爐子,效果和暖氣也差不多,屋中的空氣暖而鬱悶,不能說臭,然而成分複雜,飽含了人的味道,並且還是個纏綿床榻的懶人,被褥不疊,門窗不開,氣息和汗味混在一起,全捂在了被窩裏。寒氣凜凜的停在大鐵床前,霍相貞低頭去看顧承喜。顧承喜睜著眼睛,瘦得麵頰塌陷,眼窩也瞘了,臉皮像是不幹不淨的白綢子,薄而幹燥,鬆鬆的繃在了顴骨上。靜靜的向上注視著霍相貞,他一言不發,隻呻吟了一聲。霍相貞仔細端詳了他,感覺這的確是個餓狠了的模樣,可見絕食應該是真的。背了雙手俯了身,他開口問道:“顧承喜,你這是在鬧什麽?”顧承喜顫巍巍的抬起一隻手,鬆鬆的抓住了他的軍裝衣領:“我有要求……”霍相貞任他抓著,並不躲閃:“你說。”顧承喜仿佛是虛弱透了,氣若遊絲的說話:“我不在這兒住,我要進城……你住哪兒我住哪兒……你不能把我扔在這裏不管……我就這一個要求,我要住到你那裏去……”霍相貞聽到這裏,麵無表情的扯開了他的手:“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