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毅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又一絲不苟的穿戴整齊了。不緊不慢的喝了一碗熱粥,他抬手向後一捋新梳的背頭,昂首挺胸的出了門。穿過幾重院落,他的身姿是越走越挺拔,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了笑模樣。末了在前院的大客廳裏亮了相,他已經美得像吃了喜鵲蛋似的,簡直堪稱樂不可支:“靜恒賢侄——”他拖著長聲打招呼:“來啦?”霍相貞已經在大客廳中的硬木椅子上枯坐了兩個小時。連毅自作主張的稱他賢侄,他不會和人打嘴皮子官司,隻好硬著頭皮不理會。巍巍然的起了身,他對著連毅一點頭,因為心存不滿,所以格外的嚴肅:“連軍長。”連毅走上前去,隔著一張方桌和他並排坐了,舉動之間正是香風襲人。霍相貞不動聲色的抽了抽鼻子,越發確定白摩尼是跟他學出了一身的浪樣。勤務兵上前換了一壺熱茶,又分別為兩人斟滿了茶杯。連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即抬起雙手一捋頭發,同時懶洋洋的向後仰靠了過去。扭頭對著霍相貞一笑,他和顏悅色的歎道:“對不住啊!今天睡了個懶覺,讓賢侄好等了一場!”霍相貞一如既往的不大敢正視他,隻微微的向他偏了臉:“聽說摩尼在你這裏,我來找他回家。”連毅審視著他的側影,看他和他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臉孤芳自賞的高傲相,看著十分欠揍。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他一拍椅子扶手起了身:“找摩尼?好,沒問題!”隨即他踱到了霍相貞麵前,背著雙手一俯身,逗孩子似的低聲笑道:“摩尼比我還懶,現在還睡著沒起。你等等,我親自去叫他。”然後豎起一根手指作勢對著霍相貞一點,他笑眯眯的又道:“聽見大哥來了,他一定高興。”雙方的距離太近了,讓霍相貞迫不得已的抬頭看了他一眼。一眼過後,他顫著睫毛垂下了眼簾——連毅這個美法,對他來講,著實是太富有刺激性。而連毅仿佛是專門來刺激他的,見他當真受了刺激,連毅便心滿意足的直起腰,轉身向著門外揚長而去了。連毅背著手,不緊不慢的溜達回了後院的臥室。李子明獨自站在房門口抽煙,見他來了,也不說話,單是噴雲吐霧的看著他。連毅收斂了笑容,迎著他的目光向前走。及至走到麵對麵的程度了,連毅停下腳步問他:“想什麽呢?”李子明將煙頭掐滅一扔,然後雙手插進褲兜,居高臨下的對著他一笑。連毅抬手拍了拍他的臉,側身繞過他邁過門檻。進入臥室停在床前,他這回毫不猶豫的出了手,硬把酣睡中的白摩尼搖晃醒了。白摩尼沒什麽酒量,冰涼的白葡萄酒被他當成飲料灌了一大瓶,導致他在解渴去熱之餘,立刻醉成了一灘爛泥。昏天黑地的睡了一陣子,如今他驟然受了驚擾,雖然睜了眼睛,其實心裏還糊塗著。在連毅的拉扯下,他暈頭轉向的坐了起來,眼睛是澀的,舌頭是苦的,頭腦是木的。就著連毅的手喝了一杯冷茶,他舔了舔水淋淋的紅嘴唇,眼中略略的有了一點光亮:“幹什麽?覺都不讓睡了?”連毅坐在床邊,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短頭發:“兒子,有件好事兒要告訴你。”白摩尼打了個哈欠,然後不耐煩的轉向了他:“我能有什麽好事兒?”連毅笑道:“霍靜恒來了。”白摩尼眯著眼睛看著連毅,看了半晌,沒表情也沒動作。最後突兀的笑了一下,他問連毅:“誰來了?”連毅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大哥,霍靜恒。上次你救了他,如今他知恩圖報,也來救你了。”白摩尼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瓶酒。他還是沒表情,沒動作。軀殼是死的硬的,內裏的鮮血卻是伴著酒精,冰涼的開始緩緩流動,所過之處,全凝了霜。大哥來了?大哥怎麽來了?大哥來找自己了?大哥說這次他要是幹好了,就來接自己回家——大哥這一次可不是真幹好了?慢慢的抬起了一隻手,他捂住自己的一側麵頰。手掌軟而幹燥,順著麵頰頸側一路下滑。憐惜而又無奈的撫摸了自己,他像個混跡人間的妖精似的,忽然有了種無處遁形的恐慌。跟大哥回家?就憑他現在這個樣子,就憑他現在這個名聲,回家?他已經定了形入了轍,想再洗心革麵,除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讓他死一回再重新活。真的要重新活嗎?難啊!況且大哥對他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大哥是個最要麵子的人,而他的風流逸事,單挑出哪一樁都是醜聞。也許現在大哥還不知道,現在不知道,總有一天要知道的,知道了怎麽辦?大哥是個多麽幹淨的人,能受得了?他自己也能混著度日,所以不想玷汙了大哥。旁觀者清,越是距離大哥遙遠,他越感覺自己是大哥的累贅。再說大哥三十出頭了,也該娶妻生子了。屆時整整齊齊的一家子人,帶著個非親非故的殘廢癮君子,算什麽事?偏他年紀還小,由著他活的話,也許十年八載都死不了。他越想越是不行,徹底的不行。可是在全盤的否定之中,他又隱隱的藏了個小念頭——如果能有一所秘密的房子,讓他與世隔絕的安身,隻有大哥知道地址。想見的時候見一麵,隻有他們兩個,像是在世外桃源,也像是在夢中。反正他是不敢正視現實,在現實的世界裏,他沒活好。小念頭和大主意在他心中蕩了秋千,把他蕩成了一瓶汩汩搖晃的酒。大主意是早定了的,小念頭卻是剛剛滋生成型。血流漸漸平穩了,他的身體也慢慢回了暖。猶猶豫豫的抬了眼,他忽然發現連毅一直在注視自己。雙方目光相對,連毅微微一笑:“寶貝兒,你是怎麽個意思?”白摩尼沉吟著開了口:“我……”“我”字之後,沒了下文。而連毅也不追問,直接又一擰他的臉蛋:“我讓你們見個麵,是走是留,我不管,讓你們當麵鑼對麵鼓的談,如何?”然後他抬頭向外下了命令:“子明,調十名機槍手,別鬧出大動靜!”白摩尼心中一驚,登時抬手抓住了連毅的袖子:“你幹什麽?”連毅似笑非笑的轉向了他:“沒什麽,保護你的安全。”隨即把白摩尼攬到了自己的懷裏,連毅和聲細語的繼續說道:“是我的人,我就保護;不是我的人,我就不保護。是不是我的人,我不強迫,全憑自願。”歪頭凝視了白摩尼的臉,他笑吟吟的又問:“兒子,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白摩尼睜大眼睛斜睨了他,瞳孔中閃爍了寒冷的水光。忽然冷笑了一聲,他開了口:“沒想到你這麽舍不得我,可我大哥是能讓你白殺的嗎?你老人家這樣嚇唬小輩,真是沒什麽意思!”連毅搖頭晃腦的衝著他發笑:“為什麽不能白殺?難道還有人敢來讓我給他償命不成?大不了他的部下披麻戴孝來給他報仇,沒關係,看看是他的兵多,還是我的兵多。我打了一輩子仗,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兒沒少幹,今天再幹一次,也不算什麽。”白摩尼瞪著連毅,腦子裏轟然一聲,酒精化作汗水,粘膩的滲了滿身。一刹那間,他驟然無比清醒。“行了。”他換了滿不在乎的口吻,推開連毅往床裏退:“我繼續睡我的覺,你出去讓我大哥走吧!要回家我早回了,也不必非等到現在。一急眼就動刀動槍,你可真是白活這麽大年紀了!”連毅挨了罵,然而渾不在意。欠身抓住了白摩尼的左腳踝,他和和氣氣的說道:“你還是去和霍靜恒見一麵,免得他以為我從中作梗,再生枝節。我喜歡幹脆利落,所以寶貝兒,你也別給我幹拖泥帶水的事兒!”白摩尼用右腳蹬了他一下:“什麽幹脆利落,你直接說你是個老愣頭青得了!鬆手,我的鞋哪?”連毅低頭從床底下給他找到了拖鞋,而白摩尼一邊係全了睡衣紐扣,一邊伸腿下去穿了拖鞋。扭頭環顧了四周,他起身單腿蹦了一步,彎腰撿起了自己的手杖。拖著左腿向前邁了一步,他忽然回頭,又看了連毅一眼。這一眼無情無緒,就單是看。而連毅慈眉善目的,向他點頭一笑。白摩尼潦草的洗漱了,又梳了梳頭發,因為不耐煩再換西裝打領結,所以直接套了一身長袍。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院大客廳,他像是在往鬼門關裏走,然而當著旁人的麵,他還得沒心沒肺的笑,生生的快苦死了,卻要做出含笑九泉的模樣。他本來也沒打算真回霍家,後來也隻是遲疑搖擺而已,然而連毅從後猛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成了心不甘情不願。心不甘情不願了,卻又再無選擇的餘地了。這是連毅的宅子,進進出出都是連毅的兵。憑著連毅往日“甩手一槍”的狠勁,他相信對方真是誰都敢殺。真殺了,也沒人能奈何他。很艱難的走進了大客廳,白摩尼迎麵看到了霍相貞。霍相貞實在是坐不住了,正在大客廳中來回的徘徊。忽見白摩尼來了,他幾大步走到對方麵前,本沒想笑,可是兩邊嘴角不由自主的要往上翹。歡喜的歎了一口氣,他抬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細胳膊,低聲說道:“小弟,回家啦!”白摩尼仰著臉看他,也是笑,笑一秒,是一秒。霍相貞的眼中風生水起,為他漲了溫暖的潮。仿佛是劫後餘生又相見,他們一大一小,佇立成了海邊相對的兩座礁。可是在微笑的結尾,白摩尼卻是搖了頭。多說無益,大哥現在不是連毅的對手,所以他別無選擇,隻能搖頭。霍相貞的笑容一僵,仿佛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俯身看了他的眼睛,霍相貞認認真真的又說一遍:“小弟,咱們回家。”白摩尼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隨即輕聲說道:“大哥,我不走。”霍相貞看著他,看出了一臉的疑惑:“不走?為什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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