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欠了身:“大帥?”霍相貞打了個呼嚕,又歎了口氣。霍相貞在夢裏抱著一隻大猴子,愁眉苦臉的到處走,仿佛這猴子是很珍貴的,一不留神就會被人搶去。翻山越嶺的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安德烈強行搖晃醒了。安德烈將他的懷表打開來送到他麵前,又指點了上麵的時間給他看。霍相貞看清楚了時針分針,登時一躍而起——今晚他還要去赴賀總指揮的宴席,一味的做大夢可是不成。賀伯高總指揮的宴席,開在了東城的一家大飯莊子裏。賀伯高似乎是個親民的雅人,挑選的地方不算如何高貴,然而飯莊子裏有樓閣有花園,足以令食客在酒足飯飽之餘,再流連消遣一番。宴席設在花園中的一座二層小樓上,四麵的窗戶全開了,迎風送來陣陣花香;賀伯高本人也並不擺總指揮的架子,對誰都是談笑風生。見霍相貞上樓來了,他起身伸了雙手,一陣風似的前去相迎;又因為他前幾天曾和霍相貞見過一麵,所以如今再見,分外親熱,開口便稱“老弟”。霍相貞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十分和氣。及至和他寒暄完畢了,霍相貞再看席上賓客,也有一半是熟麵孔,其中居然還有萬國強一個。此萬國強並非慢結巴萬國強,而是出任過徐州鎮守使的大舌頭萬國強。這位萬帥子珅在北伐戰爭中一敗塗地,逃到天津租界藏了許久,如今見形勢有變,才重新出麵召集舊部,想要另作一番事業,和霍相貞倒是同病相憐。如今見霍相貞來了,他站起身,雙手對著他一起招,同時嗚嚕嗚嚕的要打招呼。而未等他把話說完,旁邊一名軍官壞笑著起了身,從後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萬國強的兩隻手還在空中亂刨,冷不防的受了偷襲,登時向後轉了,想要還擊。另有一位蓄著小八字胡的石將軍,曾經在河南做過督理,後來又在軍分會中做過代理主任,這時趁亂上前,挽了霍相貞的手問道:“靜恒,近來還好?”霍相貞隨著石將軍落座了,正要開口說話,不料萬國強那邊又高聲喧嘩起來。石將軍和萬國強有仇,曾在北戴河大打出手,如今仇恨未退,聽他出聲就有氣。抬手一拍桌子,他指著萬國強怒道:“你胡吵吵什麽?還讓不讓別人說話了?”萬國強當即罵了他一句——誰也不知道他罵的是什麽,但都確定他是罵了。霍相貞見識過石將軍和萬國強的戰鬥力,當即起身左拉右勸,想要把兩個人隔開。賀伯高站在一旁看著,不住的苦笑,笑著笑著,又有客到。這回他親自下了樓,而樓上眾人隻聽他在樓下高叫一聲:“哈哈,鋒老!”“鋒老”二字一出,登時有人笑了,偷笑而已,敢笑不敢言。石將軍對著霍相貞一咧嘴,霍相貞則是一皺眉。腳步聲音順著樓梯越來越近,末了在賀總指揮的陪伴下,連毅背著手,笑眯眯的露了麵,後方又跟了個戎裝筆挺的大個子,正是顧承喜。霍相貞看了顧承喜一眼,隨即移開目光,對著連毅一點頭。依著當下的形勢來看,連毅手握重兵,幾乎有了割據一方的資本,所以親切的賀總指揮對他是親上加親,定要請鋒老到上首落座。連毅且不著急,徑自溜達到了霍相貞身後。抬手搭上了霍相貞的肩膀,他一邊用拇指摩擦了對方後脖頸上短短的發根,一邊對著萬國強說笑了幾句。石將軍端著一杯果子露,小口啜飲,無聲的笑,又用胳膊肘暗暗的一杵霍相貞。霍相貞向後靠了椅背,將雙臂環抱在了胸前。小小的一層雅間中,有他的友人,也有他的敵人。對敵有對敵的涵養,約莫著連毅把話也說盡了,他不動聲色的轉身對著上首一伸手:“連軍長,請坐吧!”轉身之間,他甩開了連毅的手。而連毅笑模笑樣的又看了他一眼,當真邁步離開了他。霍相貞強忍著沒有掏出手帕去擦後脖頸,同時發現石將軍和萬國強又開了戰。兩人隔著一張大圓桌,互相投擲蜜餞進行攻擊。霍相貞一手摁住了石將軍的手,一手接住了萬國強飛來的一顆海棠。海棠做蜜蠟黃色,粘膩膩的蹭了他一手糖汁。他正要招呼夥計送個手巾把兒,不料忽有一隻手斜伸過來,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他猛的扭頭一瞧,發現那隻手的主人,竟然是顧承喜。顧承喜不知是何時坐到他身邊的,一手攥著他的腕子,一手托著熱騰騰的小毛巾,他飛快利落的為霍相貞擦淨了手。隨即把小毛巾往後方的勤務兵懷裏一扔,他先垂下眼簾看了看霍相貞的手,然後眼皮一抬,又一笑,笑得意味深長。霍相貞麵無表情的抽回了手,緊接著起身走到了石將軍身後。抬手一拍石將軍的肩膀,他開口說道:“老石,勞你跟我調換一下座位。”石將軍莫名其妙的回了頭:“啊?換位?”霍相貞把雙手插到石將軍腋下,硬把人橫拖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然後在石將軍的位子上坐下了,他把麵前的半杯果子露也往石將軍麵前一推:“我和顧軍長有仇,不宜並肩同坐。”第129章 武生戲賀伯高似乎是位美食家,點菜點得有講究,一張嘴不是吃就是說,連一盤子炒豌豆苗,都能被他分析出許多道理學問,並且隻談美食,不談軍務,是個專門前來大啖的坦蕩態度。霍相貞聽了他的高論,第一感覺是此人很饞,第二感覺是此人饞得很科學;其餘眾人也頗有大開眼界之感,甚至連連毅都不扯淡了,笑眯眯的傾聽賀總指揮的妙語。菜是好菜,酒是好酒,而且偏於清淡,全部迎合時令。賀總指揮一心想要籠絡這幫軍頭,所以春風一般和藹可親,並且會開玩笑。主人和宴席全很令人滿意,唯有萬國強與石將軍躍躍欲試的總想鬥毆。霍相貞幾次三番的勸阻石將軍,讓他別在飯莊子裏胡鬧。然而石將軍像吞了彈簧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味的要竄。霍相貞無可奈何,索性一把摁住了他的大腿,瞪著眼睛問他:“你再動?再動我把你連人帶椅子端出去!”石將軍帶了一點酒意,伸手一指對麵的萬國強:“靜恒,你端我可以,但是得把那大舌頭也帶上,我要跟他出去決個勝負!”霍相貞剛要開口說話,不料萬國強嘴笨手快,驟然動武。霍相貞眼前一花,隨即感覺口中多了東西。扭頭“呸”的一吐,卻是一小塊甜甜的藕。皺著眉頭轉向萬國強,霍相貞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子珅,你扔我嘴裏了!”萬國強麵紅耳赤,拖泥帶水的說道:“靜恒,誤傷。”與此同時,萬國強旁邊的一名軍官悄悄端走了萬國強麵前的小碗,碗裏的紅燒翅根不是飯莊子的出品,是賀伯高特地讓一位善烹魚翅的南方大師傅做好送過來的,席上眾人,一人隻分得一小碗。那軍官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趁著萬國強忙於饒舌,嘻嘻哈哈的又搶了他的一份。等到萬國強發現之時,那軍官舉著小碗仰麵朝天,已經呼嚕呼嚕的吃了個幹淨。霍相貞看出那名軍官是故意的想要耍萬國強,所以一邊盯著萬國強,一邊拍了拍石將軍的腿,想讓他擦亮眼睛壓下脾氣,不要配合著萬國強一起丟人現眼。一隻巴掌捂了他的手背,顯然石將軍是領會了他的意思,兩條蹬來蹬去的粗腿也頓時安靜了。霍相貞鎮壓住了暴躁頑劣的石將軍,深感滿意。可是不過十秒鍾的工夫,他忽然又覺出了不對勁——石將軍的腿老實了,手卻又活潑起來,居然抓住他的手揉搓不止。莫名其妙的扭過頭,他正要出言質問,然而一眼望過去,他就見石將軍是個低頭呆望的姿態,順著石將軍的目光再往下看,他身上的寒毛登時豎起了一層。寒毛豎了,但是神情沒變。他微微歪頭越過了石將軍,去看顧承喜的眼睛:“你幹什麽?”顧承喜緊緊握著他的手,清晰的關節幾乎泛白,然而臉上也是雲淡風輕,一雙眼睛笑得幹幹淨淨:“方才你不是說我們有仇嗎?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幹戈為玉帛,所以一有機會,就忍不住要和你親近親近。”憑著先前的所作所為,顧承喜知道霍相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自己再怎麽伏低做小也是無用了,所以索性換一副麵目。無論如何,他總要和霍相貞發生一點關係。然而霍相貞正視著他,目光是直的,瞳孔連著心,直得徹底利落,不留一點轉圜的餘地,連個犄角旮旯都不給他留。“今天是總指揮請客。”霍相貞直通通的開了口,聲音四平八穩:“我給你留了麵子,你也應該識相。”顧承喜似笑非笑的握著他的手,握出了一手熱津津的汗:“既然我們都赴了總指揮的宴,可見是同一陣營的同誌,互相親近親近,也沒錯呀。”霍相貞靜靜的看著他,看他品格有問題,精神也有問題,蹬鼻子上臉,是可忍,孰不可忍。看到最後,他轉向賀伯高一點頭:“總指揮,失禮了。”隨即他反手抓了顧承喜的腕子。石將軍屹然端坐,隻覺頭頂卷過一陣沉重的黑風。周遭眾人全驚呼了,因為看到霍相貞猛然起身,竟然把顧承喜生生掄過了半空。緊接著起了一聲大響,正是顧承喜仰麵朝天的摔在了樓板上。驚呼過後,是一瞬間的寂靜。顧承喜先是抬手捂了後腦勺,緊閉雙眼熬過了最初的一陣疼痛,隨即慢慢翻身爬了起來。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向前邁出一步,又站到了霍相貞麵前。對著霍相貞微微一探頭,他輕聲問道:“寶貝兒,生氣啦?”霍相貞對他無話可說,於是迎麵擊出一拳。顧承喜提前做了防備,在眼前一黑的同時側身一躲,然而霍相貞的動作還是太快了,疾風刮過了他的麵頰,拳頭蹭過了他的鼻子。踉蹌著退了幾步,他抬手一抹口鼻,抹了滿手殷紅的血。盯著手中的血,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很好,敢放他顧軍長的血!撒歡似的縱身一躍,他撲向了霍相貞,開始反擊!單打獨鬥,他絕對不是霍相貞的對手,但是也有一套不甚體麵的克敵之法。合身緊緊摟抱了對方,他讓霍相貞的拳腳不得施展,同時兩條腿拚了命的使絆子。席上眾人全離了座位,想要把這一對深藏不露的冤家撕扯開來,然而冤家們統一的人高馬大,一胳膊肘能杵斷人的肋骨,連石將軍這樣一條五短三粗的硬漢,都像蚍蜉撼樹一般沒了下手之處。賀總指揮心胸寬廣,料想兩位軍長打不出人命,所以還能富有涵養的保持苦笑;連毅則是端著一杯白蘭地起了身,溜溜達達的走到了安全角落觀戰——多麽好的一場武生戲,多麽好的兩個大武生,腿纏著腿身貼著身,有意思!與此同時,霍相貞終於被顧承喜纏成了怒不可遏。帶著顧承喜一轉身,他強行邁開步子,撞向了前方的白粉牆。顧承喜的脊背當即和牆壁硬碰硬了。咬緊牙關一仰頭,他一手摟著霍相貞的脖子,一手摟著霍相貞的腰。雙方的距離近在咫尺,霍相貞的呼吸急促滾燙,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正是個發了狠的樣子。忽然笑了一下,顧承喜想他的嘴唇曾被自己用舌尖反複描繪過。接二連三的撞擊讓他懷疑自己的骨骼將要根根碎裂,摟著腰的手漸漸鬆了,他不動聲色的向上抬。雙手在上方悄悄會了合,他驟然掐住了霍相貞的脖子。他以為自己總算是攥住了霍相貞的命門,哪知霍相貞氣息一斷,隨即抬手握住了他的兩隻腕子,而顧承喜身不由己,竟是被他硬生生的扯開了雙手。雙手分別握了顧承喜的手腕,霍相貞將他的腕子向上摁向了牆壁。顧承喜這回真是沒了還手之力,氣喘籲籲的靠了牆,他忽然感覺這個姿勢很意味深長。當年霍相貞曾經罵他“男不男女不女”,此刻這麽大敞四開的被霍相貞壓製住了,他想如果霍相貞是獵人,那麽自己其實也可以做他的獵物。他們的關係就是獵與被獵,橫豎是勢均力敵,誰獵誰又有什麽關係?誰是男誰是女又有什麽關係?可惜,霍相貞是個傻瓜,不懂這樣的關係會有多麽美妙,多麽動人。霍相貞不能當眾把顧承喜活活打死,不是舍不得,是因為把他打死之後,自己會無法收場。不能繼續打,可也不能放了他。一旦自己鬆了手,誰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麽下流舉動,說出什麽下流言辭?眼角餘光瞥到賀伯高要往這邊走了,他轉而又盯住了顧承喜。在賀伯高出言勸架之前,他還得提防著對方。這一架打得著實是沒意思,他仿佛一直隻是帶著塊大牛皮糖轉圈子,並且是塊下流的牛皮糖,粘著他貼著他,拱動著湧動著,包藏著一肚子不見天日的邪心思。賀伯高越來越近了,而霍相貞依舊和顧承喜對視著。顧承喜的口鼻之間殘留著一抹半幹的血漬,眼中蘊藏了一點流光,流光滴溜溜的在霍相貞臉上打著轉,光芒帶了熱度,仿佛要在他的臉上燒出記號。霍相貞則是沒反應,沒表情。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雙手隔到兩人中間,賀伯高瞧準時機,開始勸架。他雖然親切溫和,但畢竟是眾人的頂頭上司,親自發了話,霍相貞和顧承喜是不能不給麵子的——況且真打下去,也打不出個結果來。霍相貞鬆了手,顧承喜也從勤務兵手中接過了熱毛巾擦臉。石將軍冒著極大的危險,重新坐回了兩人中間。賀伯高見眾人重新落座了,便大大方方的開了幾句玩笑,又讓夥計送冰鎮啤酒進來,罰幾個火氣大的各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