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毅嘿嘿的笑了兩聲:“新鮮!顧承喜不是對霍靜恒挺恭敬的嗎?那時候提起霍靜恒,他一口一個靜帥。”白摩尼沉默了片刻,然後答道:“他好像也是給我大哥拜年去了,結果……我大哥沒給他好臉。”連毅轉了身,往白摩尼懷裏一偎,同時愜意的伸長了兩條腿。抬手一捋自己的背頭,他笑眯眯的答道:“小顧現在是脾氣見長。少年得誌嘛,正常!至於霍靜恒,從小就是愣頭倔腦,現在還擺他靜帥的架子,吃點兒虧也不算委屈。”抬手向後拍了拍白摩尼的臉,他又笑著問道:“這回和你大哥也見麵了,怎麽樣?往後再跟我急了眼,是不是撓完我就能回娘家了?”白摩尼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清清楚楚的罵道:“放你娘的屁!”連毅收回了手,順帶著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哎喲,這小嘴真有勁兒,噴了我半臉唾沫星子。”白摩尼按下了他的手,不讓他看:“我告訴你,這幾天你乖乖在北平呆著,不許往天津去,要去也是你一個人去,我不跟你!”連毅一咂嘴:“這不還是要回娘家嗎?”白摩尼不耐煩了:“我是惦記著我大哥!他身邊沒人了,就剩個白俄小子!”連毅聽了,笑得渾身亂顫:“真的,你把霍靜恒弄家來,我幫你伺候著。”白摩尼立刻一搡他:“滾,玩兒你的子明去吧!”連毅順著他的力道一歪,隨即又被他扯回了懷裏:“老不正經的,聽見沒有?不許去天津,反正我不去!”連毅架起了二郎腿,一隻腳打著拍子來回的晃。哼哼哼的又笑了一氣,他用後腦勺拱了拱白摩尼的胸膛:“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去天津。去天津幹什麽?”白摩尼忽然換了天真的語氣:“去找那個小唱戲的呀!”連毅摸索著抓過了他的手,送到嘴邊親了一口:“真的,兒子,你怎麽不知道吃醋?不看感情看鈔票,你就不怕我讓別人籠絡了去?”白摩尼聽了這話,忽然無言以對。沒錯,不看感情看鈔票,照理來講,他應該設法霸占著連毅的身心,可惜他胸無大誌,沒那個興致;大概也因為對連毅實在是沒感情,所以不會嫉妒,可是朝夕相處了兩年,膩膩歪歪的混了七百多天,既然沒成仇,想必也還是生出了一點不得已的牽絆。“你看著辦!”他對連毅說道:“反正我是個殘廢,脾氣也壞,就一張臉還行。你看我值多少感情和鈔票,估量著給吧。我不討價還價,你給多少我都接著。你不給了,我也不賴著你。”連毅笑吟吟的聽著,心裏也是不大得勁。人在小和老的時候,都愛任性。他現在就是很任性的和白摩尼過上了,雖然白摩尼除了一張臉之外,真是乏善可陳。一挺身坐起來,他伸腿要下炕:“不懶了,我下午還得出趟門。”白摩尼一把揪住了他:“你回來,是什麽了不起的人家,還得讓你親自登門拜年?你一跑就沒影兒,晚飯還得讓人等你,一等等到七八點鍾,餓不死人也煩死人了!上來上來,咱倆躺著說會兒話。今天早點兒開晚飯,吃完了我好再去趟醫院。”連毅扭頭看著他笑:“不開玩笑,真有事兒。”白摩尼從後方抱住了他,不由分說的往炕上拖。於是連毅無可奈何的笑道:“小兔崽子,真他媽磨人!”晚飯過後,連宅鬧起了賭局,前後院子不知開了多少桌牌。白摩尼趁亂出了門,直奔協和醫院而去,跟著他的照例還是衛隊長。衛隊長把他攙到病房門口就鬆了手。他自己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隻見房內燈光明亮,太亮了,照得人麵色發青,全帶著一點劫後餘生的慘相。霍相貞換了病人服,擁著棉被半躺半坐。安德烈坐在床邊,正端了一小碗湯水喂他。忽然聽到房門響動,霍相貞一轉臉,正和白摩尼打了照麵。兩個人都沒說話,霍相貞隻是看,白摩尼也隻是走。一步一步的挪到床邊,他坐到了床前的椅子上。後來,是霍相貞先開了口,聲音低而沙啞:“走得比原來好多了。”白摩尼輕聲答道:“原來嬌氣,怕疼怕累。後來東奔西跑的,有時候不走不行,慢慢也鍛煉出來了。”隨即試試探探的伸出了手,他摸了摸霍相貞的額頭。他沒有向霍相貞講述過自己的情況,可是如同做賊心虛一般,他硬是覺得大哥什麽都知道了。他怕大哥嫌他髒,不讓他碰。霍相貞依舊凝視著白摩尼,雙方的距離很近,給他的感覺卻是很遠,仿佛中間隔著兩年,或者兩個世紀。小弟還是單單薄薄的苗條身量,長眉入鬢,一雙眼睛水盈盈冷森森,是個帶著殘妝的小花旦,隻是太香了,一池子香水漚過似的,過猶不及,讓人想起連毅。訕訕的收回了手,白摩尼對安德烈說道:“還是熱。”安德烈一手端著小碗,一手捏著小勺,一雙眼睛藍得波光閃爍:“醫生說,不危險了。”然後他又微微的一躬身:“謝謝你。”白摩尼一搖頭,心想這白俄小子把自己當成外人了。所以自己救了大哥,他要道謝。正當此時,霍相貞忽然又說了話:“摩尼,有沒有紙筆?”白摩尼平日除了開支票之外難得寫字,渾身上下摸了一遍,他起身想要去讓人拿份紙筆過來。然而霍相貞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氣若遊絲的小聲道:“過來,聽我說。”白摩尼不假思索的挪到床邊坐下了,俯身把耳朵湊上了他的嘴唇。而霍相貞先是一字一句的說了一個天津的地址,然後又道:“這個人叫李克臣,你以安德烈的名義給他發電報,讓他通知雪冰回北平見我……”話說到這裏,他扭頭急促的咳嗽了幾聲。抬手捂嘴喘息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白摩尼低聲將地址重複了一遍,分毫無差。然後仿佛是下意識的,他自自然然的趴上了霍相貞的胸口。趴上之後,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而霍相貞的身體僵了一下,低頭看著胸前的白摩尼,他忽然發現這點小分量是何等的熟悉和久違。抬起一隻手搭上了白摩尼的後背,霍相貞像是落進了激流之中。大浪淘盡了他的權勢和尊貴,他也想過順流而行,他也想過識時務,他以為隻要是自食其力潔身自好,安貧樂道也有安貧樂道的尊嚴。他沒想到自家的大門,會連個顧承喜都抵禦不住。如果時代浪潮隻會把他從不堪卷向更不堪,那他不能坐以待斃,隻好逆流向上。小弟這麽小,這麽輕,他將來不能靠著小弟的相救度日。抓起了白摩尼放在床邊的手,他垂了眼簾去看。小爪子,軟軟的,薄薄的,手背抹了雪花膏和香粉,指甲塗了一層亮晶晶的油。手指細細長長的,一隻手戴了好幾個戒指。這是何等美麗輕薄的一隻手,可憐兮兮的賤賣著它的風情。霍相貞忍著咳嗽,合攏手指把這隻手攥進了掌心。白摩尼夜裏回了連宅。一宿過後,他掩人耳目的出了門,向天津的李克臣發去了電報。然後他去了醫院。在走廊裏,他遠遠看到了病房門外的顧承喜。顧承喜是孤身一人,西裝革履的打扮了,乍一看是相當的體麵。一條手臂環抱在胸前,他單手拿著一根香煙,放到鼻端反複的嗅。安德烈現在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病房他進不去,所以隻能在外頭坐著。大年初三,白摩尼又來了醫院,結果發現顧承喜像當差似的,又早早的在長椅上坐下了。大年初四,白摩尼沒露麵,雪冰來了。雪冰是便裝打扮,帶著一隊隨從。一言不發的走過走廊,他對門旁的顧承喜視而不見。在附近來回溜達的警察見了,上前要攔,然而後方隨從直接伸手將其推了個踉蹌——他們是丘八,哪有丘八怕警察的?轉身在病房門前打了個立正,雪冰大聲說道:“報告大帥,雪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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