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之時,顧承喜下了霍相貞的身。將一床棉被拉過來給對方蓋嚴了,顧承喜穿了衣褲下了床,不是為別的,是想要去找點吃喝——他快要餓死了。站在床前彎了腰,他給霍相貞仔細的掖好了被角。沒想到這一趟沒白來,陰差陽錯的居然生吞了他的寶貝平安。沒在別人身上這麽發過瘋,他想幸虧自己是年輕,自己要是有了歲數,這都容易鬧出人命——不是對方的人命,是自己的人命。也是因為平安不跟他好,讓他沒法細水長流。要是兩個人能天天摟在一個被窩裏睡覺,他也不能一下子瘋成這樣。饒是這樣,他還不足,隻是腰扛不住了,下麵的小兄弟也實在是打不起立正了。在臨出門前,他在屋子裏找到了一杯涼開水。這水真是涼透了,如同冰鎮過的一般。顧承喜自己先喝一口嚐了味道,感覺的確是幹淨的水,便又飲一口含住了,低頭哺給了霍相貞。涼開水經了他的嘴,總能升高一點溫度,不至於涼得讓人不敢下咽。況且這個活他願意幹,一口水喂出去,他堵著對方的嘴半天不肯鬆,簡直忘了自己有多餓。慢慢喂了小半杯水後,窗外天光已經大亮。顧承喜打著哆嗦出了門,一邊走一邊又想屋子太冷了,自己夜裏怎麽沒覺出來?樓內燈火通明,顧承喜直奔了樓下的餐廳。昨天晚上過來找酒的時候,他看見了滿桌子的剩菜,當時看就看見了,現在一想,卻是佳肴。站在餐桌的主席位前,他見桌上擺著未經洗刷的碗筷,想必是霍相貞用過的。不假思索的抄起筷子,他開始圍著餐桌挑挑揀揀。菜全冷透了,表麵凝了一層葷油,隻有一碗燜蝦仁還清爽些。蝦仁奇大無比,簡直不像了蝦仁。他一口一個的往嘴裏夾,一邊咀嚼,一邊又想:“給平安弄點兒什麽吃呢?”腰酸,腿也發抖,他饑不擇食的狼吞虎咽,這一夜可真是把力氣出狠了,然而心中還是意猶未盡。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實在是件操蛋的事情,並且沒找到什麽好東西可以給平安吃。他是會伺候人的,雖然這伺候人的本事輕易不露。理想的食物是熱而軟的,湯湯水水最好,因為可以讓他細細致致的、嘴對嘴的、一口一口喂給平安。那種耳鬢廝磨的親密滋味,多麽好。略略安頓了自己的腸胃,顧承喜放下筷子,滿餐廳裏又轉了一圈,依然是毫無所獲。抬手摸著腦袋,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先燒一點開水。可是未等他想出水和爐子都在哪裏,餐廳門外卻是響起了一串驚呼。隨即沉重的腳步聲滾雷一般的從門前響過,顧承喜看得清楚,正是被關在副官休息室的安德烈突破了衛士們的看守,跌跌撞撞的直衝了出去。顧承喜暗叫不好,當即邁步出門要追。哪知剛剛跑到前廳,他忽聽樓門外起了一陣很陌生的車聲人聲。心中登時驚了一下,他想自己已經派出衛士守住大門了,怎麽還能有人擅自進來呢?安德烈此時已經瘋了似的衝上了樓梯,衛士們緊隨其後的想要追,可是見軍長愣在了樓門口,便也莫名其妙的收住了腳步。車聲靜了,人聲卻是越來越響了,並且還不是一個人。顧承喜忍不住伸手推開了樓門。抬眼向外一望,他登時白了臉。他看見門前停了一輛汽車,前後車門全開了,一名西裝打扮的高個子青年彎了腰,正從後排座位上往下攙人。青年的麵目他是依稀認得的,乃是連毅的衛隊長。而一根手杖點上了地麵,白摩尼從車中探出了頭。雙方冷不防的打了個照麵,都是一愣。正當此時,二樓臥室的窗戶“啪嗒”一聲被人從裏推開了,安德烈頂著一頭一臉幹涸的黑血,歇斯底裏的向外探身吼道:“王八蛋!下流坯!狗屎!”他把他所知道的中國髒字全罵了出來,聲嘶力竭,撕心裂肺。雙手攥起了碗大的拳頭,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血噴向這些入侵者:“我操你們的媽!”第114章 對峙安德烈的脖筋挑起多高,麵孔紅成了生牛肉的顏色,一腦袋金發全都豎起來,他呼哧呼哧的喘出一團白霧。樓內樓外的人全被他的怒吼震住了,而他歪著腦袋瞪了下方的顧承喜,蔚藍的眼睛暗成了黑藍。他知道這些人壞,可是沒想到他們會壞得如此卑鄙下流!夜裏聽到那些衛士們談笑著吐出髒字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和腦袋出了問題,他還以為是自己沒有聽懂他們的話。沒想到一切都是真的,顧承喜真的這樣侮辱作踐了他!安德烈手扶窗台,幾乎探出了整個上半身:“為什麽?!”這三個字讓他喊出了俄國話的腔調,乍一聽讓人要聽不懂。居高臨下的怒視住了顧承喜,他是真的想不通——他們已經在霍府裏與世隔絕的住了許久,他們和顧軍長並沒有仇,所以,在這個最隆重的節日裏,為什麽?顧承喜沒有立刻給出他答案,他也沒有繼續追問。“嘩啦”一聲關了窗戶,他上了窗閂又拉了窗簾。外麵的人太肮髒了,太無恥了,比滿戰場的屍首更讓安德烈作嘔。他轉身繞過大床又衝向了門口。房門已經是被他鎖好了,可他發狂似的又推動了牆角的一架大五鬥櫥,沉重的五鬥櫥勾著地毯向前移,一直被他推到門口,堵住了房門。臥室裏沒有武器,沒有電話,他隻能防禦,他不能再讓那些人回到這間屋子裏!然後回身跳上大床,他把霍相貞連人帶被的摟抱到了懷裏。霍相貞依然緊閉著雙眼,似乎也有了一點知覺,嘴唇顫抖著仿佛是想說話,然而氣息斷斷續續的呼出來,他的喉嚨中隻能發出很微弱的呻吟。安德烈緊緊的擁住了他,同時警惕的左右盯著窗戶門口,又抬手一扯棉被,蓋住了對方赤裸的半邊肩膀。那肩膀是光滑而斑斕的,印著點點鮮豔的紅痕。他想自己和大帥可以沒有好東西吃,可以沒有厚衣服穿,但是至少要保留潔淨的身體和靈魂。如果外麵那些人始終不走的話,那他寧願和大帥一起自殺。忍辱負重是件有限度的事情,起碼對他來講,是有限度的。在安德烈關門閉戶大動幹戈之際,樓下的白摩尼和顧承喜呈了對峙之態,雙方誰也沒有說話。白摩尼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衛隊長。衛隊長在連毅跟前,隻是個衛隊長;在他身邊,卻是寵臣。手杖和衛隊長足以讓他站得穩如磐石。樓上那個黃毛腦袋,他是認識的,曾經在霍府門外把臉貼上他的車窗,嚇得他當場落荒而逃。沒想到黃毛腦袋竟然是家裏的人——白摩尼的心忽然疼了一下,現在提起霍府,他的叫法還是“家裏”。黃毛腦袋罵得邪性,不是好罵。顧承喜的存在更是堪稱古怪,再看顧承喜身後的衛士們,一個個帶著丟盔卸甲的勁,也不是個清早出門的整齊樣子。白摩尼怕遇上“家裏”的熟人,自認為已經來得夠早,如果比他來得還早的話,那就不合禮數了,那就不對勁了。來的時間不對勁,模樣氣色也不對勁,樓上的黃毛腦袋罵得更是不對勁。白摩尼在大年初一的寒風中打了個哆嗦,沒戴手套的右手往衛隊長的袖口裏鑽。忽然對著顧承喜一笑,他率先開了口:“我說,你是什麽時候到的?天不亮就登門拜年,看來你比我更念舊情。”顧承喜沒穿大衣,身上就是一層襯衫一層西裝,襯衫的紐扣還沒係全,一邊領子向裏窩著。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的臉上陰一陣晴一陣,也想漫不經心的笑一笑,但又實在是笑不動。笑不動,索性就不笑,他直接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白摩尼輕聲細氣的告訴他:“本來想在前頭大門口下汽車,可是你的衛士當門神,不讓我們往裏進。”他抽出右手一指身邊的衛士長:“大過年的,我怕兩幫人再打起來,就繞彎子走了側門的汽車道。正好,直接開到樓門口,還免得我走長路了。”把右手重新插回衛士長的袖口,白摩尼對著他嘿嘿笑:“顧軍長,我這路線,挺俏皮吧?”顧承喜沒言語,他不知道霍府有汽車道,他沒走過,也沒見霍相貞走過。白摩尼向前邁了步,衛士長亦步亦趨的攙扶了他。後方汽車的副駕駛位上又跳下一名西裝青年,手裏拎著一隻五顏六色的圓紙盒。紙盒子裏是新鮮的奶油蛋糕,算是拜年的禮物,要不然徹底的空著手來,也不好看。白摩尼近來一直在心急火燎的等待大年初一,因為大年初一串門子,天經地義理直氣壯。而且等到了大年初一這一天,他額角上的血痂也該脫落淨了,脖子上的指痕瘀傷也該淡化消失了。今早帶著一盒奶油蛋糕出門上了汽車,他惴惴不安的,半路幾次三番的想讓汽車夫調頭返回。他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奶油蛋糕是否會受大哥的歡迎。及至汽車臨近霍府之時,他竟然慌得出了冷汗。結果慌來慌去的,他第一眼見到的人,卻是顧承喜。一步一頓的登上了三級石階,白摩尼眼看顧承喜站在自己麵前,並沒有讓路的意思,便帶著笑意又開了口:“顧承喜,怎麽著?好狗還不擋道呢,大過年的是不是想找罵?”顧承喜不怕白摩尼,可白摩尼現在已經不僅僅隻是個白摩尼。如果白摩尼隻是白摩尼,他滿可以立刻拎著這小子的後衣領往外一扔;可如今他若是當真扔了,連毅的衛隊長必定不會旁觀坐視——當然,一個衛隊長也還是不值一提,可打狗還得看主人,衛隊長的主人可是連毅!心照不宣似的,雙方都不提安德烈方才的大罵。顧承喜向外一抬下巴,姿態很像霍相貞:“白少爺,你來的不是時候,今天我和大帥有話要談,他沒時間招待你了。”白摩尼壓低了聲音笑道:“顧承喜,別他媽的跟我扯皮。痛快的讓我進去瞧一眼,咱們有了事兒也好說;否則的話,我跟你敞開了鬧,橫豎我是個閑人,大過年的,你也有時間。”顧承喜向身邊衛士橫了一眼,隨即後退一步說道:“明告訴你吧,今天這地方你進不來。”話音落下,三名衛士一字排開的堵住了樓門。而白摩尼當即對著衛隊長開了口:“傻看什麽呢?他們有人,咱們就沒人了?去,傳話把外頭的人全叫進來,我今天跟顧軍長杠上了!”大過年的,衛隊長並不想和任何人杠,但是白少爺既然能把軍座撓成爛柿子,自然也能把自己啃成爛羊頭。衛隊長惹不起白摩尼,於是無言的向後方副官遞了個眼色。而副官把蛋糕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汽車座位上,當真領命跑了。顧承喜心裏惦念著樓上的霍相貞,偏偏白摩尼又擺出了死纏爛打的架勢,衛士們一不留神,還放出了一個狀如瘋魔的老毛子。樓上樓下全是問題,他夾在其中,正是進退兩難。而白摩尼表麵憊懶輕鬆,其實心裏的火苗子竄得更高——早聽說大哥家裏就剩了個白俄聽差,如今上頭那個黃毛腦袋是瘋瘋癲癲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那麽大哥呢?大哥怎麽一直一聲不出?白摩尼想不出顧承喜和大哥之間會有什麽深仇,但是也難說——當初自己和他之間又有什麽深仇?他不也是說翻臉就翻臉了嗎?正當此時,顧承喜忽然一扭頭,轉身快步跑向了樓梯。連蹦帶跳的竄上了二樓,他在臥室門外停了腳步。伸手用力推了推門,房門紋絲不動。攥了拳頭又是一捶,門後傳出了一聲憤怒的叫喊。內容是什麽,聽不清楚,總之如同野獸的咆哮一般,聲音凶惡而又憤怒,是一切盡在不言中。顧承喜急了,這老毛子這麽赤膽忠心的維護霍相貞,也讓他心裏酸溜溜的要冒火。他開始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而臥室裏的安德烈跳下床,用肩膀狠狠頂住了五鬥櫥。雙腳一前一後的邁了弓步,他要讓敵人見識見識他的力氣。隔著一扇房門和一架五鬥櫥,安德烈和顧承喜相持不下。樓上在鬧,樓下也在鬧,寂靜許久的霍府忽然變得人聲鼎沸。霍相貞在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喧囂之中,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側臉望著安德烈的背影,他掙紮著翻身想起。可是未等他真正動作,靠窗一側驟然起了“哐”的一聲巨響,隨即一股寒風把窗簾鼓起多高,卻是有人爬了梯子上了二樓,擊碎了大塊的玻璃窗!衛隊長鶴勢螂形的俯身彎腰,踩著窗台跳入房中,隨即轉身麵向窗外,他把雙手插到白摩尼的腋下。白摩尼一手握著手杖護了頭臉,一手向上摟了衛隊長的脖子。下方一名衛士托了他的大腿屁股,衛隊長雙手使勁,把他硬是從窗洞中抱進了臥室。窗戶沒了玻璃,樓下的混亂嘈雜越發清晰了,是顧家的衛士和連家的衛士撕扯了個不可開交。光顧著撕扯了,誰也沒想到白摩尼會另辟蹊徑的爬了窗戶。迎著寒冷的烈風與陽光,霍相貞定定的注視了白摩尼。混沌的頭腦在疏忽間清醒了一瞬,他想:“小弟。”與此同時,安德烈應聲回了頭。看到了房內的白摩尼和衛隊長,他立刻嘶吼了一聲:“走!出去!離開我們!”白摩尼盯著霍相貞從棉被上方露出的一點肩膀,腦子裏“錚”的一聲,生生的斷了根弦。難以置信的深吸了一口氣,他隨即掄起手杖抽向衛隊長:“你下樓!”衛隊長莫名其妙的向後一退,依言跳上窗台往外鑽。而白摩尼拖著左腿向前疾行了幾步。扶著五鬥櫥站住了,他舉起手杖狠狠敲擊了門板:“顧承喜!”